第24章 扶风山至

土地开裂,新的种子破土而出,须根掠夺元炁,方圆十里生机枯萎,万木成灰。

树冠是一顶浓烈的绿云,浓得发黑,树干有五六人合抱粗细,还在不断膨胀,左右横斜的枝桠柔软纤长,从树冠中传来嘈杂絮语,伴随着挥舞枝桠的破风声。

“嘻嘻……嘻嘻……”

与刚才指哪打哪的草叶子不同,眼前这怪树有简单的思维和本能,即便没有指挥也会主动捕猎或者避凶。

这是一株邪祟。

一株人为造出来的邪祟。

怨气还在流失,少年紧紧掐住她的脖颈,丝毫没有收手的迹象。

柳如霜活这么久,头一次栽这么大跟头。

“你……咳咳……”她惨然扯起嘴角,不知想到什么,面上闪过了然,嘲讽道:“小道长这么厉害,之前迟迟不动手,是不想引人注目吧?……可惜是个情种,为了这个女人,功亏一篑,你看看后面……”

江蘅一怔,转头看去。

十里荒芜的阵仗实在太大,惊动无数百姓,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窥视,而远处,接到钱家报案的官兵排列在城门口,人头攒动嘈杂,纵使寻常人的目力看不到他跟柳如霜交手的细节,可城外树木成片枯死却是亲眼目睹。

总归这次,他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江蘅眯起眼,粗略扫了一圈,没看到仙门的人。

来得真慢啊……

动手之前他就料想到这个局面,有些招数动静之大,不可能无人察觉,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还是让他心烦意乱,皱着眉回过头来,刚吐出一个字,胸口霍然一痛。

一枝坚硬的根茎被削出尖刺,轻易穿透衣物,划破皮肤。

有点疼,但不多。

江蘅没明白柳如霜这样做的用意,几乎是疑惑地抬手抚上胸膛,低头看了眼比猫爪子挠人大不了多少的伤口。

柳如霜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睡吧,跟你的小情人一起去梦里长相厮守……”

江蘅看到那枝泛着幽光的根茎,恍然大悟。

是巫阳花的根茎啊……

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一瞬,下一秒,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涌了上来,他木桩一般,直愣愣倒了下去。

江蘅晕倒的刹那,柳如霜似有所感望向半空,只见黑夜中一道飞剑疾掠而来,尾羽拖出流光,像一抹飞速划过的流星。

剑上站着一人,宽摆大袖,看不清容貌。

另有一道剑气在半空中凝聚,寥寥几下勾勒出巨大的剑形,灿金色光晕璀璨,杀意凛然。

御剑人之后,青白衣裳的弟子们成群结队,身影灵敏轻盈,月华映照下,如飞身欺近的猫妖。

为首之人举着一面旌旗,暗青色的底,其上描着赤金长剑,夜风中猎猎漫卷,气势磅礴。

御剑升空……

来了个元婴。

柳如霜警铃大响,一把抓了温枕雪奔逃,身后的剑影穷追不舍。

“一个百年道行的小鬼,也敢伤我扶风山弟子——”

长剑之上,半空之中,归绮人冷眼睨视下方的女鬼,轻轻一抬手,那道惊心动魄的剑意便对准了后者。

“师娘!您不能动真气!”远处一道脆亮女声撕心裂肺地呐喊。

归绮人动作一顿,装作没听到,大声道:“女鬼这厮,竟还反抗!”

剑意凌空劈下,声势之浩大,漆黑天幕仿佛被豁开了一个口子,金光映得亮如白昼。

名叫折芳的小女修看着这一幕欲哭无泪,“完蛋!回去一定会被师父训斥了!”

几名身影倏地从她身边经过,师兄们边跑边安慰她:“没事折芳,师兄帮你抄山训!”

他们七嘴八舌,呜呜嚷嚷。

“百姓说还有一只树精!在哪儿呢!”

“若之师兄晕过去了!温姑娘也晕过去了!救护队,救护队冲呀!”

“报!寄英师兄说辜恩山还有一只女鬼,超凶!”

“分一队去辜恩山!咱们人多,以多欺少,围攻她!”

“树精呢?树精呢?树精呢?”

“师兄弟们都给我找!今天绝不能叫这只漏网之树逃脱!”

一名老乞丐坐在破瓦房前,年轻修士们龙卷风似的从门前飞掠过去,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呐喊声,掀起尘土漫天。

老乞丐抹了把脸,感慨地想:

真有活力啊。

从柳如霜的梦境中脱离出来,温枕雪一阵恍惚。

柳如霜的梦只到扶后泽死的时候,想来对方的死是她一生的意难平,此后便陷在这段死亡中无法自拔,形成了刻骨铭心的噩梦。

扶后泽死后,她找了当日唯一的知情者质问。钱家长子的回答令她怒火滔天。

原来姓钱的富商死后,钱家败落,族亲四散,长子带着家眷搬入弄堂小巷,日子过得拮据贫困,妻子怀胎八月,胎位不正,也买不起昂贵药材,大夫断言是个死胎。

他们要走了扶后泽身体中残余的不死果,用在腹中胎儿,得以血脉延续;要走了扶后泽的半段脊骨,埋于土中告慰亡灵;最后又要走了扶后泽的魂魄,获得修士行善积德的福泽,以荫蔽后世,转运财来。

当时道长离得道只差一步,已是半仙之体,他们一句“不够”,这位光明磊落的道长,连魂魄都没留下。

柳如霜苦苦在人世找寻六十年,走遍山川湖泊,苍山幽径,一点点,一点点灵魂碎片都没找到。

六十年的磋磨并没有平静她的心志,相反,她复活扶后泽的想法,在无数次的一无所获中,变成了山崩海啸般的执念。

六十年后,满身风霜的她回到宛州城,这里已经变为重要关隘,热闹非凡,钱家依靠亡人福泽蒸蒸日上富甲一方,柳如霜听闻他们的消息,心神略微恍惚,短暂的怨恨从记忆深处浮起——便是这一家子贪得无厌得理不饶人,害惨了她的道长。

但她什么也没做,这世间总有些存在是需要维护和尊重的,即便心中再不满再不平。

比如故人遗留。

直到在街头看到钱不尽,那张肖似爱人的面孔令她心神震荡,那一刻,她恍然明白,在这个世上,扶后泽的生命没有了,扶后泽的魂魄没有了,甚至连他的□□也在尘土中归于虚无……

但他还留下一样东西。

他留下一段因果。

柳如霜曾在一本古书中看到一种秘术,将因果中的某一部分倒换过来,消耗庞大天地能量,就能获得另一个结局。

秘术有个简洁明了的名字:偷换因果。

庞大的天地能量,柳如霜有。巫阳花虽没有认主,但一直寄居在她心口,神物蕴含天地之力,保她多年容貌不改,支撑一个秘术绰绰有余。

可仅有这些还不够,要变一出瞒天过海的戏法,还需要一块幕布,一双灵巧的手,一点技巧。

打个比方,钱不尽的爷爷,正是当年钱家长子妻子所怀胎儿,正因为榨干扶后泽剩余寿元,胎儿才能平安降生,所以这段因果,大致可以叫做:因为扶后泽死亡,所以钱不尽存在。

将因果中的某一部分倒换后……

便是——

因为钱不尽死亡,所以扶后泽存在。

如果死亡的是钱不尽的灵魂,而躯壳作为扶后泽“存在”的容器……?

那这场大戏,就十分完美了。

偷天换日,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