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松竹书院的入学礼很简单,弟子整理衣冠行完拜师礼后,在水盆里正反各净一次手,取心无旁骛、去除杂念之意。
林君越一袭青色长衫,负手立于台阶上,看着新收的一批学生整齐划一地作长揖礼,恭敬地唤他先生,甚是欣慰。
庭前放着一排水缸,行过礼的学生们自觉列成长队,怀里抱着各自的水盆,按顺序舀水净手净心。
江吟左手拿着名册,右手执笔,一一划去对应的名字。入学礼全部结束后,仍有两位学生未到。
“没来?”林君越接过名册看了看,“谁胆子这么大,头一天就敢迟到?”
“第三行的谢思秋,以及——”江吟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末尾的一个名字,“陈梓。”
她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松竹书院的招生方式不同于其他书院,林君越向来不看重家世背景,对富家少爷和寒门子弟一视同仁。他入学的唯一标准是才识,因而常有人寄来书信,或毛遂自荐或引荐贤士。林君越一人读不完成堆的书信,索性托付给江吟,请她挑出其中有价值的留下,再由自己最终判定。
书院每年初夏招生,深秋入学。殷红的石榴花在五月份如火般热烈,檐下燕子双飞,清风徐来,草色青青。
江吟待在书房里,把那叠信札一封一封地拆开。在形形色色的信笺中,有人真情实感地描述了经历的求学生涯;有人文辞姝丽,字里行间透露出惊人的灵气;还有人抒发鸿鹄之志,大笔一挥立下壮志豪言。
这些都是很好的,可是没有陈梓的好。
陈梓在信里写道:“古之成大事者,须存坚定不拔之志。吾志向微末,不堪大用,却被迫背负重任,思来复去,愿投身无涯学海,以明心智。孟子言舍生而取义者也,是其本心。为追随本心,吾求正道,正心诚意,从一而终。”
那句话最终打动了她。
正心诚意,从一而终。
陈梓不知道的是,他信手写下的心迹,会使江吟在数个深夜反复研读,久久难以平息。
“我原本还想见一见他呢。”江吟遗憾道。
“谁?”林君越莫名其妙。
“陈梓。”她温和地抚过名册上的两个小字。
“我也想见见这两位厚颜无耻的学生。”林君越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不尊重师长,毫无廉耻之心,他们不来我还不收呢。”
“也许是半道有急事,临时来不了了。”江吟替他们解释道,“当务之急是先安排到了的学生,秋雨阁已经打扫干净了,你领他们进去,从《论语》读起,通读一遍四书五经。”
“你不去吗?”
“我想沿书院走走。”江吟拂去肩头的落花,“顺便把名册放回书房。”
她慢慢地走上小径,怀着一线希翼往来的方向望去。
空无一人。
陈梓是被谢思秋摇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完了,陈梓兄。”谢思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咱们睡过了。”
“你说什么?”陈梓动作比脑子快,一骨碌坐起来就开始穿衣。
“入学礼啊。”谢思秋急得上蹿下跳,“先生强调好几遍了,让我们卯时在松柏堂前统一拜师,怪我怪我,我忘记告诉你了。”
“你——”陈梓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故意的。”谢思秋抱着陈梓的手臂不肯松开,“你千万别生我气,我梦里听见鸡啼,以为时辰还早,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现在几点了?”陈梓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谢思秋畏畏缩缩地瞟他一眼。
“约莫……辰时了吧。”
书院沿江而建,一座青石桥横跨两岸,桥下江水滔滔,周围群山环绕。深秋时节,雁阵南飞,江吟孤身一人走在金黄银杏叶铺就的小路上,踩碎了满地落叶。
她加快了步伐,想早些放完名册归家,却在路尽头的转角处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身影撞得向后仰去。
玉钗从发间滑落,摔在地上断成两半。
“抱歉抱歉,姑娘你没事吧?”陈梓拉着绝望的谢思秋闷头奔跑,一不留神又闯了祸。
他忙伸手揽过对方的肩膀,强行把江吟拽进怀里扶正,等低头看清那张熟悉面容时,登时怔住了。
“怎么是你?”
谢思秋在一旁激动道:“她就是君越先生的妹妹,我见过的。”
江吟捡起破碎的发钗,用帕子仔细擦拭着上面沾染的泥土。陈梓想拿过来看看能不能修复,碍于礼节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怎么回事?”她把钗子收好,几缕青丝顺着脸颊垂下来,“这个时辰其余的学生都已经在温书了,你们难道逃学了吗?”
“我们来晚了。”陈梓嗫嚅道。他万万没料到,第二次见面依然会被江吟训得抬不起头来,真是丢脸。
江吟冷哼一声:“若连读书人的本分都做不到,不如趁早离开书院,去别处谋生吧。”
“我们是第一天来。”谢思秋抢先道:“还不熟悉书院的规矩,请姑娘多多包涵。至于我们迟到,是因为身处异乡难免夜长梦多,早上起晚误了时辰,望姑娘谅解,替我们和先生求求情,我等感激不尽。”
他不愧是商贾世家出来的孩子,嘴皮子上下翻动,说得头头是道。
江吟微微一愣,睁大杏眼重新端详了面前的两人,问出了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谁是陈梓?”
“他是。”谢思秋不明所以,老实作答。
昨日渔舟上偶然遇见的少年,穿了一身湖蓝滚边的白底衣衫,淡色的竹叶纹样点缀其中,衬得清雅不凡。
江吟将目光投向陈梓,眼睫轻颤,良久才从口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跟我来。”
“去哪儿啊?”谢思秋一头雾水,转身一看陈梓早已沉默地跟在了江吟后面,于是忙不迭地追上去。
他们经过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停驻在一座古朴典雅的阁楼前。
牌匾上写着秋雨阁,门前挂着一副楹联,上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八个大字。
“你们须补上拜师礼。”江吟简洁地吩咐道,“在这里等着,我去喊先生出来。”
“他会出来吗?”谢思秋冒了一身冷汗,“我听说先生脾气可不太好。”
“你不相信我?”江吟一挑眉。
“不敢不敢。”谢思秋立刻闭了嘴,“快请。”
江吟方才满意,顾不上再说什么。陈梓望着她匆匆的背影,欲言又止。
林君越刚提笔写了半幅字,正聚精会神欣赏时,妹妹忽然头发凌乱地小跑进来,催他赶紧去给两个迟到的学生举办入学礼。
“他们找你求情了?”林君越诧异道:“你以往不是从不掺和吗?”
“这次不一样。”江吟难得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总之先别问了,成礼要紧。”
“但书院并无此先例。”林君越为难道:“你确定要为他们破一次例?”
江吟坚定地点点头。
“行。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追究他们二人迟到的过错了。”林君越放下毛笔,干脆利落地往外走。
他一向以江吟意愿为先,虽然尚未知晓她执着的缘由,但顺着总归是没错的。
陈梓和谢思秋等候在门前,见林君越出来便双双俯首行礼。
“去净手。”江吟小声提醒道。
仆从送上崭新的水盆,轮到陈梓时,偏偏又少了一块擦手的方巾。
“都怎么做事的。”林君越忍不住斥道:“这种必需的东西都不提前预备的吗?”
“估计是清点时遗漏了。”书院管事心虚道。
“用我的凑合下。”江吟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现在责怪他们无济于事,以后注意,别再出岔子了。”
陈梓接过那方洁白的手帕,再三道谢。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江吟颇有深意道:“我最多帮你到这了。”
陈梓不解其意,尚在疑惑时林君越大手一挥,示意他们可以进阁里念书了。
他刚要和谢思秋一同离开,身后却传来江吟和林君越的对话。
“你鬓发怎的散了?”
“绾发的钗子不慎摔坏了。”
“这白玉发钗是你的生辰礼,断了不可惜?”
江吟回答了些什么陈梓没听清,他从袖口抽出那块沾了水的帕子,缓缓展开,上头绣着一枝墨竹。
“陈梓兄,你发什么呆呢?”谢思秋推了他一把。
“我在想,该如何赔江姑娘一支钗子。”
“那还不简单,待到旬假我陪你逛逛市集,你挑最好的,她肯定喜欢。”谢思秋大大咧咧地答道,给陈梓吃了一颗实打实的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