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始承恩露病又起,遥忆旧时读书人
刘瑜注意到邵玖所食甚少,问道:
“可是不合胃口?”
“并非,只是病后吃什么嘴里都没味。”
刘瑜点点头,也没多问,自己将那碗羊肉尽数吃了,吃了五六个饼子,又喝了一碗肉汤,方才满足地擦嘴。
这时邵玖递来一碗茶来,刘瑜想也没想就一饮而尽了,邵玖来不及阻止,只得尴尬地道:
“这时漱口的。”
刘瑜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道:
“夫人莫见怪,我是个粗野之人,夫人这一提醒了,下次就不会再忘。”
邵玖低声“嗯”了一声,她对刘瑜没什么感情,只是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人家态度也温柔,自己少不了得顺从些。
“夫人,你是礼仪大家出来的,为夫是个粗野之人,以后少不了麻烦夫人一一纠正了,还望夫人莫要嫌弃为夫愚笨才是。”
“这妾可不敢保证了,孔夫子尚且有‘朽木不可雕也’之语,我是个俗人,哪里能免俗?”
“夫人~”
邵玖看着刘瑜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笑了,这时菜已被撤下,心情好久没有这样愉悦了。
第二日邵玖醒得早,她素日浅眠,如今身旁多了一个人,更是睡不安稳,只是浅浅眯了会儿,五更时分,刘瑜起身的时候,她便已经醒了。
“吵到你了?”
邵玖摇摇头,就要起身来伺候刘瑜穿衣,刘瑜将人按了回去,自己穿上的衣服,道:
“你好生睡会,我看你一夜未曾安眠,这会正好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会,至于崔良媛那儿,不必急着去请安。”
“是。”
邵玖答应着,她没想到刘瑜会这样细心,昨夜她已是尽量小心,基本上在刘瑜的怀中都没有换过动作,但还是被刘瑜注意到了。
刘瑜不是说传统的莽夫,他擅长带兵打仗,前朝时,他不过十多岁,便已在战场杀伐了,如今新朝初立,最为新朝太子,虽凭借武力夺得天下,却并不轻视文化。
在礼仪教化方面,他一直用儒家礼乐,君子之道规范自己,因此从外表来看,刘瑜还是颇有君子之风的,这给邵玖的印象挺好的。
多年军营生活,刘瑜洗漱极快,邵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声音,似乎不过片刻,就静下来了。
不得不说,无论邵玖愿不愿意承认,她入北朝这几个月,刘瑜是给她印象是好的,虽然还摸不清对方的性格,但他待人温柔细致却是差不了的。
这样的人物,很难说不让女子动心,若非她心中早已另有萧郎,恐怕也会被刘瑜攻占了心房。
不过这样的人,却也是最风流的,他待每个女人都极真诚,有心时,必将视作珍宝,无心时,弃之敝屣,却也是最会伤女子心的人。
“咳咳!”
邵玖想着这些时,喉头突然痒得厉害,咳嗽了两声,不想越是咳嗽,冷气就直入心肺,越是停不下来。
翠微伺候太子离开后,就在外面的壁橱靠着小憩,突然听到里面的邵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忙披衣去查看。
“昭训!昭训!”
翠微慌忙倒了半杯温着的热奶递给邵玖,邵玖喝了两口,便觉得腻了,挥挥手就不要了,虽只是两口喉头好歹稍微好受些,看着翠微焦急的目光,颇为抱歉。
“劳烦姐姐了,扰了姐姐清梦。”
“昭训快别说了,先躺着吧,这会离天亮还有一会,昭训一夜没怎么睡,这会闭上眼睛睡会才是正经。”
说着一面扶着邵玖躺下,一面用手摸了摸邵玖的额头,有些微烫,心里想着,等到天亮了,就让人去请医师。
此行无归处,空寂寥,一枕清梦是黄粱。
邵玖又病了,准确地说,她的病就没好过,刘瑜下朝后,和府中的谋士商量完事情,打算去邵玖那儿吃饭,就听见宪忠说,邵玖病倒了,一时心里有些愧疚。
“你去外面找找有没有会做南朝菜的庖厨,若是有,请进府来,直接送到【松菊苑】去。”
“殿下,这是心疼邵美人了?”
“就你多嘴,还不快去办!”
这种事情轮不上宪忠亲自去办,不过是吩咐一声罢了,但刘瑜还是支使走了宪忠,自己一个人来到【松菊苑】,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
刘瑜不得不承认,他看不清这个叫邵玖的女人,的确,她有才情有姿容,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所在,这样的女人作为妾室,是件很能满足虚荣心的事。
可这一切都是浮在表面的东西,一个看起来柔顺的女人,内心深处却是对一切的不以为然,刘瑜并不认为短短几日的相处,能让一个才情俱佳的美人对自己以心相许。
不过他何必要在乎美人心中记挂的究竟是谁了,美人已成为他的人了,无论她心中如何,至少眼中是自己。
邵玖是个嗜书如命的人,十三岁那年,她便读尽了家中的藏书,祖父曾说,她是邵家的“读书种子”,而她自幼也便立志要读尽天下书,写出一本涵盖天下文字的书,继承家族世代传承的经学。
不过她的志愿在她十八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原本在边城游历的她,偶遇北朝骑兵掠城,她便被掳到了北朝。
在北朝这几月,别说读书了,日日担惊受怕,唯恐沦为了“两脚羊”,落得个身无全尸的下场。
“昭训,你就歇会吧。”
翠微苦心劝着,邵玖闲着没事,便又开始点校《毛诗》了,她看得慢,再加上手中这本抄本错字别字不少,少不了得一一改过来。
“翠微姐姐,你会识字不?”
“姑娘说得哪里话,这是主子们才会的,我们做奴才的哪里会,就是想学也没地方。”
“那我教你。”
翠微睁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她犹豫着,一时分不清邵玖到底是在玩笑还是真的。
“这……昭训还是不要拿奴婢开玩笑了。”
“姐姐,我是真心的,姐姐这些日子一直尽心尽力照料我,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好报答的,姐姐若是不嫌弃,妹妹愿意教读书识字。”
“可……就算奴婢学了,也没什么用处。”
“姐姐,我们读书识字,不过是为了明礼罢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是用学识来谋求功名利禄,那这样的人也是不配称为读书人的。
功名富贵皆不过过眼浮云,唯有文章可千古。”
“美人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不过美人既然说好,奴婢愿意学。”
翠微眨着眼睛,眼中闪过泪光,她伺候过不少主子,可唯有邵美人在乎她的感受,她能感受到邵美人是将她作为人来尊重的。
“不仅是你,我想让我们【松菊苑】的每个人都能够读书识字,这本该是每个人都享有的权利,不仅仅为贵族所独有。”
尽管翠微不明白邵玖话语中的含义,可她知道邵玖待她们都真心。
邵玖想起幼时随着祖父一同读书时的情形,祖父曾说,读书之乐,在心在灵,应由天下人所共得。
因此祖父在担任地方官时,会以官府的名义设立多所官学,只要愿学之人皆可入学,通过考试者,还可获得官府提供的粟米。
在读书人心中,祖父的声誉颇高,甚至南朝有不少文学侍臣,都曾受过祖父恩惠,祖父虽官职不显,却享誉海内。
她曾听母亲说,自己幼时,尚在襁褓之间,总是哭闹,唯有祖父的读书声,可伴自己入睡。
孩提时,虽未识字,却总是跟着祖父,听祖父背《毛诗》,渐渐地,虽未识文,却能够流利背下《关雎》《葛覃》《卷耳》诸篇。
祖父素来将她作为承志者培养的,如今她被掳至北朝,对于家人来说必然生死难料,想到祖父年纪大了,她却不能尽孝膝前,反累的他们为自己担心,实在是不肖。
想到远在故乡的亲人,邵玖不由悲从中来,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能够再见亲人一面,再于父母膝前尽孝。
刘瑜不想自己在门外竟然会听了这样一番话,不由对邵玖又高看了几分,这样的美人,以后纵使不得他欢喜了,他也是当敬着她的。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汉朝的班婕妤,若论才情,他私认为邵美人是不逊于班婕妤的,若论容貌,可于李夫人比肩,有倾城妙丽之貌。
只是他刘瑜可不是汉成帝,自然邵玖也不会空悲扇的班婕妤,这样的才貌俱佳的美人,又岂是飞燕、合德可以比拟的。
更何况他这位邵美人,腰肢轻盈,盈盈浅笑间,既有飞燕之貌,又有合德之媚,当真是他这二十多年年见到女子中的独一份。
“美人既好为人师,当为女师才是,昭训这个位分当真是委屈你了。”
刘瑜笑着走进屋子,背着手,穿着并不显眼,不过是家常的竹青色长袍罢了,裁剪简单,只是布料难得。
“怎么好好的就哭了。”
刘瑜刚说完这话,才注意到邵玖正在悄然拭泪,他是真不清楚邵玖的心思,只是美人落泪,他是最见不得的,少不得软意安慰一番。
邵玖止住了眼泪,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刘瑜,不解地问:
“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本来是路过,不想再到了门口便走不动道了,只好进来看看。
你这病是怎么回事?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病倒了,是孤昨日操之过急了,该等你病好了才是。”
邵玖沉默着,脸倏地一下子就红透了,翻弄着手中的书籍,她终究还是无法习惯和刘瑜的相处,内心烦乱得很,面对刘瑜的关心和接触她只能是僵硬被动地接受。
“殿下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