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楚帝既应承了澹台衡官与民通过漕运争利之语,自然也想知道他有何策可使群臣闭口不言,因而这几日去凤凰台去得倒是勤了些,眉眼也常常开怀。
叫贴身随侍的魏骆都有些暗暗心惊,不知这位澹台公子到底有何本事,竟连他侍奉了多年,尚且也只是稍许了解的陛下都对他赞不绝口。
张相颤颤巍巍从赐座上撑着拐杖坐起来,便听闻陛下今日又去了凤凰台,还与那孤魂对坐商议良久。
想起他刚刚面圣,陛下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番敲打,这位年老的首辅重重叹了一声。
扶他起来的内监总管魏骆十分恭谨,消息也是他透露给张相的:“阁老,咱家说句心里话,陛下励精图治,继位以来向来都是宽容群臣的,逆贼却还打着陛下不仁的名义四处作乱,这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啊。”
魏骆是楚帝的人,魏骆的意思便是楚帝的意思。
如今这话虽然说得不够明白,但含义却是很明显的:“那孤魂再有能耐,也不过是撞上了,您才是陛下心中最最能匡扶社稷的不二人选。”
君主一宽一严,五十大板再御衣加身的驯下手段,张铭向来是知晓的。
但陛下登基以后,第一次这样不顾阁臣建议,且言语之中,还有他们不肯操练海军,是因私心作祟之意。
张铭明白此事触及陛下逆鳞的同时,心底也不由得一寒。不是为这孤魂竟能揣摩中陛下心思,曲迎上意。
而是因为陛下这样坚决,叫他有些担心从前仁和的君主要刚愎自用。
魏骆这番话如何应答,他也是晓得的,因而拱手拜别时仍是十分恭谨。
出宫途中马车却是一停。
张铭咳嗽几声,没有掀开车帘:“怎么了?”
身边的侍从原本就坐在马车前头,听了该回身应声的,但是张铭等了一会儿,竟不见人回答,等自己抬起手,手指还微抖,便见眼前浓雾袅袅,虚妄之中,有一道身形伫立在红色宫墙之下。
张铭瞳孔微颤,竟有些呼吸窒涩。
他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想到此人能骗过陛下,竟是因他真有这般鬼魅手段......
那迷雾看不清面容,声音却清正平和。
张铭阅人无数,也曾做过天下士子的座师,从未见过有一人,能将龙章凤姿,朗月在怀这八字诠释得如此鲜明。
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阁老,冒犯。”
澹台衡那里楚帝是派了人随时盯着的,虽他身形飘忽,但禁庭高手无数,很快便暗中将澹台衡面见张铭的事禀告给了楚文灼。
楚文灼将书卷放下,魏骆亦察言观色,片刻后亲自奉茶侍奉,轻声道:“澹台公子这是在为陛下分忧。”
楚文灼哼一声:“他倒是乖觉。”心里却不是不满意的,未料晚间想去凤凰台,问问澹台衡都和张相说了些什么,顺便敲打一下,叫他不要习惯自作主张——虽说臣子之间关系融洽,也有助于大楚朝廷安稳,有了张铭支持,他的开海之策也能进展顺利些。
可臣下终究是臣下,僭越之事他却是不允许澹台衡再犯的。
没想到二皇子不知道受了谁挑拨,这个时辰本该是来问安,说说夫子都说了些什么的时间,他竟跪在暖阁之中,恳求楚文灼收回开海之令。
魏骆一惊,下意识去看楚文灼,陛下果然已沉了脸色,只是还未发怒。
二皇子言辞恳切:“儿臣未随父皇得见孤魂始终,可是此人出身诡异,甫一入宫便怂恿父皇如此,使得群臣议论,儿臣实在不忍,也不希望父皇被这孤魂蒙蔽啊陛下。”
魏骆心中紧张,楚文灼也冷淡道:“张相一炷香之前才离开暖阁,你是从何处得知,朕欲开海的?”
二皇子心中一咯噔,魏骆心中也暗道不妙,下一秒,无数奏章飞出去,魏骆等侍从也连忙跪下,一身冷汗。二皇子结结巴巴,张口欲言,被盛怒的楚帝打断。他怒火中烧,冷笑数声,喝令侍卫将二皇子带下去禁足一月后又冷眼看去:“朕还以为你近日安心读书,是心思沉稳,如今看来,还是不堪大用。”
张铭不喜下棋,但是收回黑棋时,仍抬头看了那虚影一眼,这才发现,天都快暗了,然而他的眉目如浣纱似的,月白冷清,正款款收回衣袖。
张铭拱手:“敢问公子。”
今日一番话已叫他对这孤魂改观,虽仍怀疑其来处,但至少知此人也是有真材实料,且心怀天下的,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今日之见,是陛下授意,还是公子自身的想法?”
澹台衡同样垂首叉手,因是小辈,他姿态放得低些,但仍然皎皎若月,只是声音有些淡,风吹散一般的轻:“我居于凤凰台,想必身边早有侍卫庇护。”
树影寥寥。这是承认陛下对他监管颇严,而他也一直知晓。
“但今日,确是子嘉荒唐。”
张铭不说话了。他问这话,是因为,澹台衡今日确是为缓和他与陛下君臣关系而来,但他却不是以君臣相得,天下才能安乐的陈词滥调来劝说,他今日,只说了一句话,却叫他在回府途中还在连声慨叹:“阁老有匡扶天下之意,可当今朝廷,除陛下外,谁有匡正社稷之心?”
他说得不错。
张铭目光沉沉,拄着拐杖下马车时,瞧见首辅府邸巍峨壮观。
但他知自己做这首辅,做这楚朝之相,不是为这玉盘珍馐,家财万贯,而是为了生民之福。
他的学生,当今许多朝臣,也因陛下清正,而保持着为官者的公正,严整。可,他们为官,为臣,究竟是为了这天下还是为了身上的官袍呢?哪怕是他自己的学生何躬行,张铭也不能确认啊。
他唯一能确认的,便是陛下贤明。因为陛下贤明,群臣才会以对待贤明君主的方式跟随,也因为陛下贤明,他的满腔抱负才有实现之机。
海军之事,的确是劳民伤财,可是比之他多年夙愿,不值一提。甚至,正是因为群臣反对,他才更要坚定地站在陛下那一边。因为,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应允,他的奏策,才能推行。他也才能得见万民康泰的那一天。
张铭颤颤巍巍提笔,管家想劝老爷不必急着写奏章,但欲言又止,还是退下。
他洋洋洒洒写完,搁笔时却想起那个看不清眉眼的弱冠青年。他实在是太淡,似这人世间偶然捕捉的一缕风。可却又太洞若观火。
今日劝他,明日澹台衡必遭陛下责问,可他还是来劝了。
他若真非逆贼居心叵测埋伏入皇宫之人,那可的确称得上是为天下鞠躬尽瘁,不求回报之人。
张铭在书房中枯坐良久,管家敲门得不到回应,推开门:“老爷?”
张铭缓慢侧首,听管家说该用晚膳了,却问:“你说,前几日,庞学士来求见。”
管家答:“是。庞学士从秦府回来,听说您归了京,特来拜见,今日还托我告知您,连日匆忙,来不及拜见老师,还望老师勿怪。庞大人还带来一卷典籍,如今小厮还在偏门候着。”
管家也曾叫人去取,但那小厮说大人吩咐必须亲手交到张阁老手里,管家才未强求。
庞德安中举时年岁偏大了一些,但科考时,也是张铭点的他的答卷,因而称呼他为老师。
张铭以手握拳,虽然不良于行,但不喜管家搀扶,只自己慢慢地站起来,边咳嗽,边道:“请他进来吧。”
管家应是,又听他们大人道:“晚膳多上一道豆腐羹。”
老爷近日身体不适,已胃口不好许久了,管家自然是开心:“是。”
秦疏的病好了,虽她这病是过了京城王公贵族耳目,不会叫人觉得是装的,但是病久了反而徒惹怀疑,而且原主的家人也不能不见。原主秦疏,容貌姝丽,但不喜记事,秦疏刚来时也摸不清原主如何性格,是观察贴身婢女紫鸢的一举一动,才慢慢地在框定人设外有了自己的理解体悟。
首先原主肯定不会嚣张跋扈,身体不允许,加上婢女也讨巧活泼,她抛出笑谈,婢女敢笑着接,而不是面色惴惴,便可知她个性宽和。
其次原主的闺中密友也少,除周仪芳这个她在上山途中主动结交的外,其他贵女对原主态度只是平平,并不畏惧厌恶,却多怜悯。秦疏便知,原主此人从前必然十分低调,但家世十分好,又因病弱丢了锦绣前程,才有她刚穿来时,在云台寺的种种。
但这都不是大事,秦疏还能应付,见原主父亲也算手到擒来。
秦父有着武将常见的寡言冷硬,对原主也关心不足,见面总是话不投机,但也未有争吵,因原主母亲离世,府内十分冷清,秦疏也在确认自己判断后放心地在院子内临起其他的字帖典籍来。
紫鸢极为活泼,瞧见天色好,便想着问小姐要不要出去放纸鸢,可小姐却文静了许多。
往日她说起纸鸢这些活动,小姐虽然因体弱不便出去,但总是面带向往的,但现在,却平和许多,连苍白面容都带上几分光彩:“不急。”她在这院子里也能看到纸鸢,便知原主为什么如此向往庭院外的日子,但是,自由的时光很快便会到来了。
楚帝如今放心他只是因为他插手的恰好是楚帝想铲除的逆贼与海患,一旦他踏出这条线,楚帝就会警惕。
而她如今虽拥有微末的自由,但不踏出这条线,就永远被困在宫墙之中。
“二皇子如此胆大,背后必然有人撺掇。”马甲端详着自己的字迹。
秦疏本也觉得凡事都由自己主张,嫌疑未免大了些,便也道:“既然自己的台阶不够,那便只能借一借他人的登云梯了。”
借二皇子生的事,全自己的情,倒也好。
海军之策经内阁商议,以及群臣心照不宣的二皇子受过一事后,毫无异议地推行下去,这也是谏臣第一次面对君主之策闭口不言,仿佛全都被点了哑穴。
有谏臣不满,放值后喝酒,与何躬行多说了两句陛下如今越来越刚愎自用的话,何躬行却也沉默不语。
回家路上,何躬行整理官帽,想去拜见老师张相,却听门房说老师不在。
张铭随侍陛下身边,在听锦衣卫审问那从两广沿海之地抓来的海贼头目,行刑之地阴暗潮湿,魏骆小心侍奉穿着便衣的楚帝,风中却有雪粒落下,眼看着要落在楚帝碗中,楚文灼却忽地笑道:“子嘉来了。”
在凤凰台下棋这些日子,楚帝与澹台衡越来越熟稔,喊起子嘉来也越来越熟练了,这话里倒带上几分亲和。
那日之后,张铭还是第一次见这位澹台公子,张相低眉顺目,而后抬起头。
澹台衡也拱手回礼。再道:“陛下。”
张相忍不住道:“公子似乎清瘦了些。”
楚帝扬眉看去。
这些日子在凤凰台,楚帝自然是龙心大悦的。
澹台衡不像他的那些臣子,要么刚直过甚,要么谄媚有余,他也不像楚帝的几个儿子,谨慎谦卑,动辄要跪下来让他这个父皇恕罪。
平心而论,楚文灼知道自己的严厉,可有时也想享受一下父子相聚的天伦之乐,这一点澹台衡从那日他念叨“子嘉”二字时便察觉出来了。
但楚文灼教养不出来不畏惧自己的臣子的,他个性如此,又是九五至尊,皇子们在父皇面前回话,能做到不出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如何能如澹台衡一般应付自如,即便是下棋也不会礼让三分?
闻言他打量几眼:“朕与子嘉弈棋多了,倒未觉出其中差别,可是宫中物用不尽心?”
魏骆忙拱手洗耳恭听的模样。
其实澹台衡身为亡魂,如何物用,魏骆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发觉除了海灯香烛外,这位公子便没有什么需要的,便只能教宫人不要畏惧,不要将这位公子视作鬼魂以免不敬了,但这一点也被澹台衡阻止。正如他那日对楚文灼所说一般,他不愿旁人忧惧。
“并无。”他缓声:“只是终究并非此世之人,才有些许妨碍。”
楚文灼:“皇权天授,朕的楚朝,也是因着上天庇佑才如此安和,遣子嘉来,也是为助朕,自然是福泽绵延,不会轻易离去的。”
澹台衡轻轻拱手,微微侧头,果然下一秒,钱照就来拜见楚帝,说他们招了。
大狱之间,贼寇满身血污,伤了一只眼,口吐黑血,断断续续:“我,我们与红贼,的确有联系。”
楚帝面色阴沉,澹台衡垂眸敛目。红贼,便是那犯上作乱的逆贼。
钱照还加重刑罚,将更多细节从那人口中问了出来,而楚帝转身,见着月明风清的淡薄身影,在血污当中纤尘不染,勉强缓和脸色:“子嘉形容整肃,倒是不害怕。”他那个不成器的二子,打猎途中竟还会畏惧落马,实在是畏怯之至。
澹台衡落后楚帝一步,身上飘起雪粒,但很快被他挥袖按下,楚帝瞧见,心中熨帖,便听他道:“已死之人,并不会生畏。”
楚帝一顿,之后便理所当然道:“子嘉虽已离开人世,但如今重返楚朝,助楚成事,又与阳世之人何异?子嘉不必如此惴惴。”
有了此人亲口承认,海军之事只会师出有名,这是好事。
前日澹台衡与张相推心置腹,终究叫他们齐心。
澹台衡也默然拱手,风吹开他的大氅,露出并无纹路的黑色玄衣,楚文灼原本还很介意,如今看见他衣着纹饰,都简略了些,走出大狱之后再次顿住脚步:“子嘉是否缺了些香火?之前张相说时朕还不觉,如今看着,倒真有些清瘦了。”
他本是青年身形,又散发不戴冠,若有风,淡白身影若隐若现,倒更像雾了一般,楚帝也是今日才发觉他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感慨一句:“朕的几个儿子若能如你一般,也是天佑大楚了。”
澹台衡并不奉承楚帝,但字字句句,平和诚恳,反而叫人听得舒畅:“陛下宏图未展,日后必然也有许多时间亲自培养几位皇子。”
楚帝哼笑:“到时,朕便让子嘉做他们的老师。”眼见澹台衡要推拒,他又道:“子嘉何必谦逊?朕与子嘉相交数日,你是何品性,还是清楚的。”
澹台衡静静地听着,天色暗了一下之后,他便侧头,身影忽而被风刮起似的,散了片刻:“陛下,子嘉先行一步。”
楚文灼倒习惯了他来去无踪:“去吧。”
张相在一旁,本该出言劝谏陛下不要太过相信这前世之魂,但他却没有出声,回府见了何躬行,将陛下操练海军之事已无可转圜之事告知自己的学生后,便听闻门房焦急来报:“老,老爷,宫内来了人......”
陛下遇刺了!
张相面色一白,震惊起身,连夜入了宫,才发现楚帝安然无恙地站在大殿之中,面色铁青,怒道:“救不回二皇子,朕让你们全都陪葬!”
陛下继位以来,极少发这么大脾气,张相连忙跪下伏身,才发现一旁阴影中,澹台衡身影透明得几乎消散了一般,正静默伫立。
“阁老真是折煞奴婢了,”魏骆一边叫着一边将他扶起,楚帝自然也是不可能让他跪的,然而叫了侍从赐座后,一旁的澹台衡仍然立在阴影里,楚帝面色难看,连一个眼神也无。
有妃子来侍疾,被告知不是陛下遇刺,与张铭一道被魏骆送出门时,说了句:“到底是山野精怪,孤魂无相,怎么比得上活人更能为陛下尽忠?”
张铭袖中手指一顿,等上了马车,闭目休憩才听得侍从低声道:“陛下遇刺,素衣挡了,但那刀却穿膛而过,若不是二皇子.......”
张铭睁开眼,想起澹台衡面色苍白,唇色也无,总觉怪异:“你确定,刀是穿膛而过?一丝伤也无?”
“并无。”
张铭蹙眉。
观文殿中,魏骆亦欲言又止。
澹台公子在宫内这些日子,他虽在陛下身侧,但听手底下人描述也是辨别分明的。澹台公子本是个性温润之人,也没有什么苛责下人的习惯,每日在凤凰台中,因着陛下心中警惕,虽未吩咐,但除了一些棋谱与诗书外,凤凰台并无别的杂物,澹台公子除了与陛下对弈外,也无别的事可做。
虽说是鬼魂可来去自由,但有侍卫跟着,又能踏出这宫墙几步呢?
因而虽然魏骆接触不多,但对这澹台公子却是有几分怜惜在的,毕竟澹台公子为人与棋法,均称得上是惊才绝艳,只是因为一个前朝身份,便不得自由。陛下遇刺时,澹台公子也是尽力了的,可鬼魂不受这阳间俗物所伤,本也不是他的错,只是陛下见那刀略过澹台衡,直奔自己而来,还是有了几分迁怒。
伴君如伴虎,即便是潜邸之时就随侍在身侧的魏骆,也是不得不晓得其中利害,不敢劝谏的。
御医终于来报二皇子无性命之忧了,楚文灼按了按眉心,才问:“他去哪了?”
“回陛下,澹台公子适才与老奴颔首,想必,想必是回凤凰台了。”
楚文灼面色冷然,一句话不说摆驾凤凰台。
魏骆本以为陛下是因澹台公子不能保护他而心中介怀,未料路上陛下暗卫蹲下说问过驻守的暗卫,当时确实是被一阵风迷了眼,但的确有人见二皇子本不会被伤及心肺,是虚影使得二皇子踉跄了一下......
魏骆这才面色大变,惴惴不安,心道,这,陛下这是怀疑,澹台公子仍然有不臣之心,此次不是为护驾,而是为谋逆?!
秦疏:“原来是如此设计,这手段倒却是高明。”
马甲:“没能第一时间发觉刺客目的是让二皇子救驾,是我们大意。”
秦疏失笑:“左右也要借二皇子一用,倒无甚关碍。”
到了凤凰台,发现澹台公子不在,魏骆更是心道不妙。
侍卫奔袭而出,里三圈外三圈搜遍,才有人道:“陛下,发现人了。”
澹台衡在昆明池上。
池水浩浩汤汤,本不该有人可立足于此,这里也本该有宫人侍奉,但因二皇子受伤,此地空寂安静,十分诡谲。
楚文灼抬起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澹台衡背对着他们,似乎在与何人说话。
有一声音凭空而来:“我已代你去看过。”
所有人都是心中微惊,锦衣卫按着剑鞘,眉眼冷凝。
那声音绕至澹台衡前方:“你弟弟已去了投胎,其余人也都忘了前尘,你大可放心。”
楚文灼眉眼一冷。
枉他对这孤魂如此之好,他却竟还在找前朝之人,果然终究是异世之魂,其心必异。
其余两个马甲一见楚文灼这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
秦府只余一个马甲在临写字迹,因为这段时间香火鼎盛,也化形了的这两个马甲协助澹台衡处理。
此刻对视一眼:“他果然还是没有放下戒心。”
另一个马甲刚装完人声,坦然:“如此岂不是更好?我们今朝本也是为了叫他放下戒心而来。”
虽说帝王心术讲究疑人不用,可是楚朝人才泱泱,哪能各个都心思恭顺呢?即便是楚帝,贤明勤恳,心底也有不喜欢的臣子,可到了朝堂之上,不喜欢臣子的忠心谏言,他还是得看,得用。
他如今对澹台衡便是如此,虽有可能因着某些志趣相投,而对他有几分宽容,甚至嘱咐魏骆悉心照料。
但触及到皇权,触及到前朝,他终究是要除掉自己的,因而澹台衡马甲只是有用,只是恭顺,却是不行的。
有时他们需让楚文灼知道马甲也并非是一味的恭顺,一味的符合他的预期。这分超出预期,便是马甲的立身之处。
风声鹤唳,那声音飘飘摇摇,“这么多盏海灯。”
数盏海灯,在水面上次第亮起。
侍从们也都两股战战,不是怕丢了性命早已跪下高呼神鬼显灵。
“看来他对你不错呀。”
楚帝目光更沉,闻言宽大手掌甚至放在佩剑上,身为至尊,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愚弄。
可湖中心风水飘摇,澹台衡墨色席卷的长发四散开,不是冷的天气,他的玄衣大氅却衬得他更像是冰天雪地里走出的精怪般了,今日张相说的消瘦,便全都化成了累累白骨,嶙峋身躯上,道道血痕清晰可见。
他像是鬼魅,楚文灼却今日才第一次清晰地知道,这人是鬼魅。他死时的模样,竟如此惨烈。
“我还有多久?”这一声化在风里,却叫楚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多久?”那声音似乎是笑:“你不会真当你是肉体凡胎,随时可在人间逗留了吧,在老秃驴那里已经是地藏王开恩.....”
触及到不能说的忌讳,那声音停顿一瞬,又转为无奈:“你怎么不叫他们拿名字供奉你?即便你是前朝余孽,可也算是功德加身啊。”
它纳闷:“你用那些功德,不比现在消耗自己神魂好些,海灯再多,你也已是强弩之末了。”
澹台衡没有再听了,但宫内侍奉他许久,自然比其他人更知道这位公子实在不是居高临下的性子,他会出言打断,完全是因为他的时间确实不够了,在衙门前他对楚文灼说他先行一步,未必就不是他维持不住身形只能消散了,可他到那个时候竟还维持着理智,恭顺作别,又是担心谁会因着他的缘由被降罪:
“劳烦阁下。”
他拱手,因在楚朝也待了半月,其实已将这礼学了差不多,但仍保留着叉手的姿势:“告知我还有多少时日。”
风声寂静一会儿,那声音没趣似的:“三个时辰。”
魏骆大骇,原以为这位公子至少还能再停留七八日,可这声音催命符一般将人送上了断头台似的,澹台公子依然不动如山,身影如夜色一般定在夜色里:“多谢。”
声音冷嘁一声,既没有再想为澹台衡解释似的多说些什么,也没有再漏了,这若是听得不明不白,或是刚好没有卡在他们这一行人追来的时刻上,谁也不晓得今日发生了什么,这声音又是在与澹台公子谋划什么,澹台衡也只是转身,没有料到那声音却又突兀出现:“我再提醒你一下。”
魏骆等人吓了一跳。
澹台衡侧身,一瞬间风吹散了他的身形,他又缓慢聚拢,垂眸谛听。
楚文灼常感慨于此人家教,生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偏偏在人前时,也会端方守礼,没有一丝恶劣习气,只是想起今朝他躲开,楚帝终究有些心冷。
那声音却绕着澹台衡,直至他再也聚拢不起来,连一双眼睛都显得支离破碎,它才得逞般说:“功德只能教鬼成仙。”
楚帝手指猛地一紧,显然是被秦疏切中了三皇五帝均追求长生不老的命脉,此话也定然是叫他失望的。
但楚文灼仔细听了下去:“就算你给了那凡间帝王,又能怎么样呢?顶多叫他避开今日这杀身之祸,却也不能叫周围人受益,二皇子今日受伤,便是因为你使他被他父皇连累了的缘故啊,就连你自己也是因此不久于世,即便这样,你也要如此吗?”
楚文灼心中本来就已大惊,再抬头,便见那没有身影的声音,忽地露出一张狡黠的面容来,似乎是对自己笑。
楚文灼瞳孔微颤,本能地想去握剑,但没有握住,反而出奇地冷静镇静下来了,只有心底在翻江倒海地震惊。理解过后,看澹台衡的身影便复杂。
他料说为何今夜如此之巧,原来是这声音故意捉弄......
此刻楚帝想到二皇子那一摔跤,以及澹台衡有海灯供奉,却日渐清瘦的身形,天平便有些许偏斜,声音却光明正大地为自己的计划做铺垫:
“如今受伤还是与性命无碍,你再这样转移下去,日后二皇子行差踏错,甚至被贬为庶人,你又要如何偿还呢?”
其他宫人已不敢再听,伏倒在地瑟瑟发抖。
澹台衡的身形虚无缥缈,碎得不成.人形:“阁下可曾见过御花园的水车?”
楚帝心中一动。
那声音显然极为小孩心性,本是捉弄他,没有得逞,十分不解:“那是什么?”
澹台衡:“我原先也不知那是什么,但是,水车出现后,花圃草木,均可无需人力疏浚,便可枝繁叶茂,农家田亩,也是因此颇有丰收。”他素来喜欢以鬼魂之身四处穿梭,楚帝也多有怀疑,但今日才知晓他四处观看,是为了解些什么。
“这东西,你们秦朝没有吧?”
澹台衡声音很低:“并无。”
那声音又想挑拨:“既然如此,你占了那个楚帝的身子,自己做了此世的君主,不就可复辟你的家国......”澹台衡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被风吹成碎片似的,只露出一双斑驳的,如今似乎还染了血迹,和飞散开的墨发,说:“为长者明,一家有幸;为族者明,一系有幸;为官者明,一方有幸。”
那声音很不满:“所以你就想保护他们的君主?你们要是有,秦也不会灭,你抢过来不就行了?”
它是真的不解。
澹台衡的眼睛也随风湮灭了,一个人在他们面前悄无声息地被肢解被掩藏,直至看不到身形,但他们却感觉不到恐惧。
即便是目不识丁的宫人,也在这一瞬明白了他偶尔抬起头看着宫墙,一瞬间的恍惚。
澹台衡:“秦的确并无如此农利,所以我震撼伤怀。”
时空往前倒退回一百年,仅仅是一百年前,他们的田亩还在靠百姓灌溉,一旦有天灾,一旦一家之中有一个劳动力倒下,等待他们的便是颗粒无收,也是因此,秦并无楚如今这般的盛景。
包括提到海寇。
楚文灼以为澹台衡是在彰显秦朝政绩,但其实他是在通过这一百年间王朝的兴衰,去回望他所身处的那个时代,去怔松,恍惚,为何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强大,这样的兴盛,为何本不算昏庸君主的自己会是亡国之君,而楚文灼是如今天下共主。
为君者明,则一国幸。
“但我也不愿战乱再起,见他们有此农利却重蹈亡秦覆辙。”他称故国,为亡秦。
他不是在保护楚帝,也不是想筹谋复国,他只是在惋惜,在遗憾,在为国呕心沥血。
御花园里他以鬼魂之身,轻轻触摸那轮水车时,所有的落后和曲折便只是秦的过去。他不希望下一个王朝再重复一遍秦的艰辛与屈辱。
他亲口承认了故国覆灭。
秦疏醒了,听闻二皇子醒了,像是没事人似的,有不懂事的婢女小声说了句,怎么就这样快,被紫鸢冷脸一吓,哭着去扫院子去了,紫鸢还在训话:“你们都是秦家的仆从,小姐的仆从,若是谁还这样不长脑子,莫怪主家不肯留你们!”
过后又来轻声劝慰秦疏:“小姐莫怕,她虽然是为着.....打抱不平,可那位毕竟是当今的子嗣......”
秦疏心里明白,但和马甲轮流练字的时候却语气轻松:“二皇子过不了多久好日子了。”
马甲:“便选定以二皇子为阀?”
秦疏:“谁让他在这时跳出,又蠢到离谱?”
即便她和马甲不出现,二皇子也离被废不远了,既然她和马甲来了,自然要让陷害他们的人拿出一点价值来。
马甲:“让他为设计使楚帝对我们离心,付出代价还不够。”
二皇子虽蠢却毒。
这还是她有马甲,才能虚构场景将二皇子及时挡刀,澹台衡却没能救驾的事给圆了过去。
否则这样毒辣的计策,还真可能使马甲失去圣心,从而遏制海运,取缔马甲,一举两得。
原本她让马甲消瘦只是为骗取更多海灯,现在也只能歪打正着,骗骗楚帝。
“还得让他做这幕戏的丑角,准备好被我们替代才好。”
马甲诚恳道:“子嘉这个名字还是太过直白了。”
秦疏:“这有什么,子嘉......”她目光悠远,提着笔细细斟酌:“虽暗示得过了,但死过一次的人,想来也是不会有长亲为自己取字的。”
马甲瞬间了然:“我这就去那史书上加上,子嘉在民间的由来。”
秦疏则是看着渗透的墨迹心想,楚帝多疑,君臣关系也是最难想得的,要叫这人放下所有猜疑诚恳待之的,唯有不可逆转的生死,和人之常情,一个帝王却不能拥有,只能对亡魂抒发的爱子深情。
虎毒尚不食子。
紫鸢将莲子羹捧来,见小姐练字轻快了些,显然没受婢女对退了她婚事二皇子议论的影响,心底熨帖。
何况是已经魂归的幼子?
所以二皇子,对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最近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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