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家

思乡,对知青们而言是绕不过去的弯,尤其是每逢佳节。

七二年的端午节在六月,据说解放前是本地人赶大集的日子,不过这两年很多风俗不盛行,家家只保留着包粽子的习惯。

知青宿舍自然要入乡随俗。

粽叶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还有东拼西凑出来的三斤糯米、半斤花生和一个红烧猪头罐头。

乍一看就很丰富,尤其是打开罐头之后上面漂浮着凝结的油花。

今天掌勺的许淑宁下意识咽口水,小心翼翼把汤汁和肉分离。

本来就不多的肉被切成小块,摆在餐桌上。

旁边泡一整晚的糯米的糯米膨胀开来,脱壳后的花生仁色泽诱人,还在滴水的粽叶湿哒哒的的,这就是包粽子的全部材料。

勉勉强强,也算凑出一桌子的菜色来,叫人很是满意。

就是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许淑宁有点不放心道:“你们确定会包?”

齐晴雨心想真是小瞧人,说:“我哥不在我就会。”

她其实也很能干的,只是事情多数被哥哥包办才没有表现的机会。

因此许淑宁瞧不太出来,心想要不是齐阳明和郭永年上山砍柴和碰运气去了,会往深一点的地方走,稍晚才回来,她还是更希望别人来做。

不过狐疑的目光可以稍微放过齐晴雨,挪向另外两个男生。

陈传文大大咧咧承认道:“只包过一个。”

甚至还带着祖上有光的口气在,许淑宁都不想给他,快速掠过道:“你呢?”

梁孟津很多事确实都不太擅长,包粽子则是强项,因为部队家属院年年开联欢会,都是在篮球场上支大棚举办活动。

他没办法跟别的小朋友一起蹦蹦跳跳,就守在他妈边上,饺子汤圆粽子这些都是信手拈来,很有点头说:“很会。”

还得强调一下程度。

许淑宁不是一两次见识他逞强,但还忙着剁馅包包子,想想说:“行,那你们弄吧。”

一声令下,粽子小队才敢动起来,就是怎么看怎么手忙脚乱。

许淑宁已经做好到时候煮一锅糯米粥出来的心理准备,微不可闻叹口气进厨房,把早上刚买的肉洗干净放在案板上,心想还没有□□头大,费人不知道多少劲。

因为家家户户虽然都养猪,但那是统购统销的物资,队员们养够重了也得交给屠宰场,自己不能随便吃的。

一年到头例外的时候,就是过年过节。

大队今天就宰了一只,放血后还不到一百斤的肉,队员们老老少少加起来两千号人,根本不够分。

像知青宿舍的人口加起来能买三两,轮到他们的时候剩下干巴巴的瘦肉,大家寻思包在粽子里肯定不好吃,就惦记起藏半个月的白面粉,想吃顿大包子。

包包子,自然要和馅揉面。

许淑宁当仁不让,把刀在石头上再磨一磨,咚咚咚剁起馅来。

厨房里顿时容不下别的声音,包括一墙之隔的地方里几个人的话语。

陈传文向来话多,左右看觉得这个组合有点意思,说:“孟津,你是不是没跟齐晴雨说过话?”

同住一个屋檐下,又不是哑巴和聋子,梁孟津道:“怎么可能。”

就刚刚,他还说了“帮我拿个粽叶”。

陈传文的意思可不是这种日常的对话,说:“就是那种聊天你知道吧?”

梁孟津心想“拿个粽叶”不也是聊天的一种,实诚摇摇头说:“我不懂。”

陈传文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难得跟齐晴雨搭腔说:“你懂吗?”

齐晴雨翻个小小的白眼,一条腿往左跨另一条赶快跟上,明明白白表示自己的嫌弃。

什么人啊,陈传文道:“你们女孩子就是心眼小。”

他就没把那点小矛盾放在心上。

齐晴雨心想说自己可以,说女孩子可不行,头昂得高高的道:“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懂吗?”

满大街全是标语,陈传文这些识字又经历过停课的学生们,可不敢跟宣传的话对着干。

他被噎住,撇撇嘴道:“你肯定顶不了。”

就这说话的劲头,好意思说别人心眼小,也不看看自己,齐晴雨反正顶看不上他,说:“比你强。”

不管效率还是态度,都是不争的事实。

陈传文也没想否认,不过说:“那我是不想干。”

不然就他这体格,一天挣六七个工分都不在话下。

齐晴雨别的本事一般,嘴最灵巧,冷笑道:“干不成的人都以为自己轻轻松松都能做到,实际就是不行。”

说谁不行,陈传文刚要张嘴,想起来自己才喂过五天猪,一脸得意道:“绝对不会再中你的激将法。”

齐晴雨经他提醒,才发觉可以这样做,可惜道:“你最多是个无名小卒,将什么将。”

光论气人的本领,陈传文肯定是不如她,故意声都重起来,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可以反击的话。

当然,要是再叫他反击,兴许又要闹起来,梁孟津觉得自己有责任阻止事态发展,生硬打断道:“我这样包行吗?”

其实三个人里,他的手最巧,还能打出坚固又漂亮的结。

这种时候提出来,其余两人当然知道是什么用义。

齐晴雨跟他又没恩怨,说:“挺好的。”

倒是陈传文自己不大行,还要指指点点说:“你多放点米,太小了。”

糯米本来就不多,待会还要给大队长送两个过去,哪能一口气往里填。

梁孟津知道他就是过个嘴瘾,老老实实地嗯一声。

齐晴雨不由得看他一眼,心想脾气还真是软,这样的人可不行。

她反正受不了,自觉跟他也处不来,平常更不会有什么交流。

这样想起来,刚刚陈传文那句“没说过话”还有几分道理。

齐晴雨确实跟梁孟津不熟,仿佛记得两个人一般大。

都是十五岁,她觉得自己可比他成熟很多,心里啧啧两声。

接下来梁孟津的举动,更加印证这种幼稚,暗戳戳地跟许淑宁炫耀自己包的粽子。

许淑宁把包子们捏出漂亮的褶子来,忙里抽闲偷出时间来敷衍道:“很棒,放锅里吧。”

梁孟津不由得有些失落,但该做的还是要做,顺便问说:“要帮忙吗?”

许淑宁还真有做不完的事情,说:“你再添把柴。”

梁孟津就坐下来看火,明明灭灭的光里不吭声,渐渐有些昏昏欲睡,听见有人叫自己才醒过神来。

许淑宁看他犹豫的样子,下巴一点说:“西瓜皮找你玩呢,快去吧。”

这个态度,有哪里怪怪的。

梁孟津看她说:“你有点像我妈。”

许淑宁才十六,顶多承认自己像姐姐,要不是腾不出手,能一巴掌拍他脸上。

她道:“那别去了。”

现在更像了,梁孟津欲言又止,出去说:“今天事情还没做完。”

西瓜皮领着一干小伙伴,哦一声很快去下一家吆喝,从声音里判断得出来,心情甚佳。

过节嘛,开心的总是小孩子。

就是许淑宁有点闹不明白,难得好奇道:“你比他们大这么多,都玩些什么?”

好像没什么,梁孟津说不出具体的,只道:“就是在山里钻来钻去。”

他觉得特别有意思。

许淑宁更加不懂,因为她回回去山里都很怕撞见什么蛇虫鼠蚁,尤其本地有好些致命的毒蛇,咬一口几乎没得救。

她道:“那你们要小心点。”

梁孟津骨子里有一些被压抑的胆大包天,但还是点点头说:“我会的。”

他年纪最大,平常还会帮忙劝着点。

许淑宁看他那种跃跃欲试要闯祸的小眼神,无奈道:“我弟一般考不及格,也这样。”

梁孟津还是第一次知道她有弟弟,坐下来扒拉着灶膛里柴火说:“几岁啦?”

许淑宁今天本来就很想家,连平常最烦的弟弟许自言,亮起来都全剩优点。

她道:“十二,还在上小学,特别爱耍小聪明……”

听得出来,她对弟弟很关心,不然不会提起来嘴角带笑。

梁孟津不由得想起来自家弟弟梁孟京来,印象里只有他上蹿下跳的背影。

就跟西瓜皮差不多,野得跟猴子似的,两个人的年纪也相仿,生活却大有不同。

不知怎么的,梁孟津忽然觉得抱歉起来,说不清对谁,也许是对从前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很多时候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这一刻忽然鼓起勇气说:“你觉得,我教西瓜皮他们读书怎么样?”

许淑宁一愣道:“他不是有在上学吗?”

大队里的孩子,多少会认两年字,就是要跑得远一些,走两个小时到柳黄大队。

这么远的距离,压根坚持不了多久,况且家长们不认为读书是要紧事。

山里人家只是一代又一代耕耘于此,让孩子们重复大人的生活。

但梁孟津知道学习的意义,说:“快不念了。”

十岁在大队是个分水岭,男孩子长这么大几乎能当壮劳力用,再去上学等于浪费时间,不如多挣点工分,攒钱娶媳妇。

这在父母眼里,就是通天大道。

许淑宁道:“你想这么做是好事,但人家家里会同意吗?”

梁孟津沉默两秒说:“我不知道。”

幸好还没有天真到这地步,许淑宁道:“困难很多,你的工分、孩子们的工分,大队里重要的是温饱。”

读书是很好,于他们暂时不切实际。

这些问题,梁孟津都考虑过,所以他一直在犹豫,但今天都没个决断。

他道:“我再想想。”

许淑宁希望他想到最后打消这个想法,咬咬牙问道:“你什么时候会走?”

走去哪里?梁孟津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呐呐道:“我不知道。”

没有确切日期,但父母也提过,等他们身上的事情稍微平息,会想办法把他调回西平。

早晚要走的人,何必在这儿点一簇火。

梁孟津品出来她的意思,低垂着头不说话。

许淑宁是站着的,感觉他的背影都很可怜,忍不住说:“你要真的想,教几个字也行。”

开班授课就算了。

梁孟津顶多是书读得多几本,真要教书育人也没本事。

他猛地仰起头说:“我就扫盲,别的不干。”

许淑宁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他的家长,一言难尽道:“缺人的话可以叫我。”

梁孟津心想自己应该可以应付,但还是感激几句。

许淑宁看他已经把这件事放心上的样子,无奈摇摇头。

她一揭锅盖道:“粽子好了,我再蒸个包子,你去把郭哥和齐阳明叫回来吧。”

梁孟津都闻见香味了,撒腿就跑,半路跟要找的人撞见。

郭永年挑着柴火,很是可惜道:“今天啥能吃的都没找着。”

亏他们俩还天不亮就上山。

这种事,本来也是碰运气而已,梁孟津有些急促道:“家里有。”

大家一般称呼为“宿舍”,家这个字一出来,感觉都很不一样。

郭永年对自己家最没有什么牵挂的地方,笑得百感纠结说:“那还是家里好啊。”

语气之古怪,齐阳明本身想法多,看他一眼道:“那走快点。”

三个人站成一排走,远远能看见知青宿舍。

炊烟袅袅升起,院门虚掩着,推开之后鸡鸭满地跑,齐晴雨和陈传文在吵架,扭过头谁都不看谁,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不错,家本来就不是那么温馨的地方,挺像样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V章晚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