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言
“宜州百姓,反了!三十万百姓以造反威胁,让长公主交权柄,退出朝堂。”
专门替长公主刺探情报的暗卫,说完这句话后,恭恭敬敬地跪着,跪在长公主府后花园的廊下,面朝廊内方向。
廊内摆着一张软榻并一小桌,桌上搁着一杯茶,周围环着一溜森森排列的冰盆,众星拱月般簇着正中间的榻,榻上懒懒倚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女子一双丹凤眼,眼型细长,眼尾不自觉地上挑,颇显凌厉。
她似未发现廊下情况一般,半阖着眼把玩着一个通体润白的玉扳指,不发一言。
廊内外侍立的小厮侍女早已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亭内、船上奏曲的乐师和舞女也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片,场上除了唯一软榻上的女子,其余无一人敢发出半丝声音。
只余桌上的茶尽心尽责地散发着袅袅余香,茶香在寂静中越发显得肃穆。
良久,女子才开了口,不辨喜怒:“宜州三十万灾民以造反威胁,让本宫退位?”
说话的便是大楚的长公主萧瑜。
宜州灾情她清楚,从今年二月开始一直到现在九月。七个月,宜州地界没飘过一丁点雨,百姓颗粒无收,有怨气倒顺理成章。
但,旱情是天灾,并非人祸,那么多灾民,为什么要拼着造反被杀头,也要拉她下台?
她自觉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就连几月前拨给宜州的五十万石粮食都是她亲自下的旨,百姓不感激她也就罢了,为何……会这么恨她?
心思回笼,萧瑜一抬手,除了那名暗卫,底下跪着的所有人都静悄悄如潮水般退去了。
一时间,长公主府偌大的后花园中只余她们两人。
萧瑜瞟了他一眼,这个人属长公主府暗卫督查司,是她专门派去秘密监察宜州赈灾事宜的。
她不疾不徐地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吐出一个字:“讲。”
暗卫深吸一口气,斟酌道:“本来宜州赈灾一切顺利,但五六天前突然传出谣言。说宜州大旱的原因是殿下您,以女子身份摄政,扰乱朝纲,旱情是上天赐下的警示,是……天谴。”
天谴?她摄政竟会引来天谴?
笑话!
此事恐怕又是朝廷上那些政敌的手笔。
“所以?”
“所以宜州民心不稳,灾民用造反威胁,让殿下退出朝堂。”
恐怕不止想让她退出朝堂,萧瑜冷笑:“他们想要的,是本宫的命。”
就算她真的退位,那些人能罢休?她只要退一步,就立马会有不少宜州灾民犹觉长公主退出朝堂还不够,他们觉得,只有长公主死,宜州才能降雨,天谴才会消失。
至于说话的人是不是真的宜州灾民,谁知道?
暗卫继续道:“宜州与京城不算远,可能明天消息就会传到京城。”
“明天?”萧瑜拈了一块冰,攥紧了手,透彻的寒凉让她清醒了几分。
朝堂消息有特殊的传播通道,恐怕不等明天,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
等明天,她在朝堂上的政敌,一定会打着顺应民意的旗帜,拿着这件事,作为攻击她的把柄。她今天若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就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正是中午,太阳毒得很,旁边几个冰盆已化了一半,一层薄水浮着几块碎冰,萧瑜望着一点点化开的冰块,出了神。
她忽然觉得有些烦。
不像别的公主,有大把的闲暇可以逗鸟养花,抚琴享乐,她没时间培养这种爱好,从政五年间,她的世界除了公文还是公文,劳累暂且不说,还得花心思小心避开别人设的一个个陷阱,避开之后,还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笑盈盈地共事。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当年先帝让她辅佐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摄政的遗诏。
她知道,从古至今,没有女子摄政的先例。许多大臣碍于先帝的意思,明面上不显,但心里确实很不满。
他们能接受一个年幼的皇帝,但不能接受一个成年的公主站在朝堂上。
她这些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点一滴地攒着自己的势力,就怕哪一天被那些大臣架空,让先帝失望。
直到现在,她手中的势力已经足以让那些大臣侧目,也不再怕自己哪一步没走好会被架空。
她已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但正因如此,才引来了今天的事。
从先帝死后一直到现在,萧瑜在朝堂上待了五年,当年九岁的新帝也已长大,算算日子,明年新帝十五岁,是他亲政的时间。
朝廷权利更迭时最动荡不安,新帝既然要亲政,在那些大臣眼里,手握重权的萧瑜就有些碍眼了。
宜州闹民变,矛头独指向萧瑜,不用多想她便清楚是什么人做的,那些大臣本就反对她摄政,现在新帝即将成年,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他们更有动机做这事。
谁都知道,权势动人心,她在这个位子上待了五年,尝尽了甜头,谁能保证新帝亲政时,她能甘心如数上交所有权势,重新做一个抚琴弄月的公主?
所以他们为了保证新帝顺利亲政,只有尽力打压她,铲除这个危机。
这样一来,宜州的流言,就合情理得多了。
那些大臣虽与她为敌,但平心而论,他们的能力,还是不错的,单拎出宜州这件事,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事一出,她要么选择交出权柄,退出朝堂,然后等死。
要么继续硬占着位子不下来,但这就是与百姓作对,到时候别说死,她有没有全尸还得两说……
可他们怎么确定宜州旱情会一直持续?要是没过两天宜州下了雨,那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还没等她继续想这事该怎么应对,徐管家拿着一封信过来了。
他看到仍跪着不敢挪一分的暗卫,打了个手势,暗卫如蒙大赦般退了下去。
徐管家是从小侍奉萧瑜的太监,自先帝薨后,他就跟着萧瑜来了长公主府,在府里的地位仅居萧瑜之下。他虽年已半百,仍面白发黑,身体健朗,通身气质极温和圆融。
他把信递给萧瑜:“这是今早情报司呈上来的。”
萧瑜接过来,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但她愣是看了半天。
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堵。
良久,她放下信,问了一句:“你可看过了?”
徐管家将桌上已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茶放进冰鉴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茶碗道:“看过了。”
萧瑜将信扔到桌上,缓缓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有什么想法?”
徐管家仍未移开眼睛:“信上说,钦天监三个月前夜观天象,最早宜州深冬时,会下一场雪。现在是九月,到十二月还有三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三个月内,宜州都不会有雨。”
“殿下要想翻盘,必须从一开始扭转局面,否则流言越滚越大,对殿下不利。”
萧瑜有些烦躁:“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徐管家抬眼,目光掠过萧瑜手上的玉扳指时停了停,而后直视着她的眼睛:“信上还说,季相和裴尚书六月时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把消息压了下来。”
萧瑜不耐烦了,一拂袖,手上的玉扳指脱了手,落在廊下花丛中,白玉在软土上没滚几下就停了,在太阳底下映出晕晕的光。
徐管家面色不变,动身将戒指捡了起来,擦干净放在桌上,再算好时间从冰鉴里拿出茶碗,捧到萧瑜面前:“殿下,茶凉了。”
萧瑜没理他,只望着桌上的戒指,脑海里浮出刚才信上她看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她怔了半晌的一句话——吏部尚书晏尘也知道宜州今年无雨。
这样一来,事先知道这事的有三个人。也就是说,策划宜州事,必在这三人之中。
季本钲季丞相和户部尚书裴伯彦,这两人是名副其实的保皇党,其中季本钲还是保皇党的领头人。
他们和萧瑜本就不对付,要说是他们知道宜州无雨的消息,从而策划这个局,倒也顺理成章。
可晏尘就不一样了,他从入仕开始,短短几年时间,蹿升到现在的正二品吏部尚书,几乎是萧瑜一手提拔上来的,晏尘在朝堂上也被公认为是长公主一党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是长公主一党官员的领头人,很多萧瑜不便出面的情况,都是他在处理。
在长公主一党官员的心中,晏尘几乎就代表了萧瑜。
对萧瑜来说,他也是最得力的心腹。
但就是这个人,居然事先也知道宜州的雨情,还瞒得一丝不漏。
他想做什么?
萧瑜从戒指上收回目光,望向仍半躬身的徐管家,没接茶,只看着他,声音如刀:“你不敢说?”
徐管家抬眼,温和一笑:“殿下想听老奴说什么?若问宜州事,老奴已说了,应尽早解决,若问晏大人……恕老奴直言,在问老奴之前,殿下心里已有了决断。您若相信晏大人,老奴再怎么抹黑晏大人也没用,若是不相信,老奴又怎能左右殿下半分?”
他说完后,将手里捧着的茶碗又往前递了递。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内乱是大忌,或许,他瞒着这事还有其他原因。
萧瑜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沁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滑进了心里。
她冷静了几分。
不管宜州策划有没有晏尘的份,现在最紧要的,是解决问题。
策划宜州暴动的人要发难,明早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满朝文武面前,一旦她显出颓势,等着她的,就只有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