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楔子

承安三年,寒冬凌雪,砭人肌骨。

宫女扫了门前雪,而今大片地砖混合着丑陋的硬土,便是花盆底锦靴都嫌硌脚。

宣政殿外,一袭中衣素发的女子在雪中纹丝不动。

那件单薄的中衣显然不能抵御严寒,寒风刮过便勾勒出微隆的小腹,她端跪着的身影早已冻僵。

身旁的太监冷睨着她,讥讽道:“今日陛下心情大好,娘娘这般,难不成是要败坏陛下的兴致吗?”

荣宠不在,她却还带着贵女的傲骨,沈卿欢直挺挺地跪在那处,没有分与他半个眼神:“劳公公通报一声。”

哪里有一国皇后跪在殿外,对太监还要用“劳”字的。

可一国皇后又如何,入不了陛下的眼,阉人也是能欺压的。

父亲昨日被冠了莫须有的罪名入了狱,如今她是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卸了凤冠与凤袍,只着中衣跪在此处求他网开一面。

对于她的态度,那太监却嗤笑一声,看起来心情大好,可嘴却越发的不饶人:“娘娘不是最看不起咱们这帮阉狗吗,如今这般可真是折煞咱家了。”

像是冷风冲进了鼻腔,沈卿欢一时有些呼吸不畅,闷闷地咳了两声。

的确,她最是看不起太监。

太监在她眼中永远都是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捏着尖细的嗓音,令她不悦。

宫中没有主子把太监当人看,今时不同往日,父亲获罪,她失了势,一切便也不一样了起来。

可裴辜元最不该如此,他分明当众同她许下海誓山盟,如何能负她。

“劳公公通传。”她执拗地看着殿门,希望裴辜元下一刻便出来为她做主。

“陛下是天子,天子如何不能有佳丽三千,”李太监的干儿子帮腔道,“娘娘失了名节嫁给陛下,而今该知足。”

沈卿欢不理会他这话,可身后满是讥笑嘲讽之声,说皇后如何德不配位,如何娇纵不成体统,不配坐到陛下的身边。

讥讽随着冷风灌入耳中,听得久了,小腹也跟着渐渐抽痛起来。

“本宫要见陛下。”沈卿欢缓缓呵出一口寒气,白雾跟着寒风散去,可她眼眸格外坚毅,指节紧紧抓着小腹的衣料泛了白。

忠臣被害入狱,而陛下要将坊间女子纳入后宫,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而这群人趁着节骨眼上,给沈家冠下这么一顶帽子,是要将她也拽入泥沼之中。

她已然跪了三个时辰,裴辜元却在里面赏姬妾歌舞,任由怀有身孕的发妻跪在雪中苦求。

宦官不应,沈卿欢强忍着痛意,高声道:“陛下,父亲无罪,臣妾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宣政殿内丝竹声依旧,裴辜元没有出面瞧上她一眼的意思。

“娘娘可莫喊了,待会陛下要怪罪了。”太监不咸不淡的道。

小腹的抽痛却愈发剧烈,蚀骨的痛意遍布四肢百骸,沈卿欢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身下却愈发的温热起来,像是什么要从她身子里流失。

她还未为尚书府,为自己伸冤,怎能落得此般下场。

耳边的声音仿佛也越发的缥缈,沈卿欢不甘地睁着眸子,怒视着宣政殿的方向,那双手深深地嵌入了厚雪中,宛如扎进帝王的胸膛。

“莫惦记陛下了,”太监冷眼看着她,“娘娘安心去地府吧……”

血染了一地,尽显荒凉。

承安三年,户部尚书全族因着叛国罪得以诛之,沈皇后死在了小年的前夕,白衣与雪融在一起,归于天地。

寒风刺骨,雪片随着呜咽的北风簌簌而飞,大雪又铺满了整个京都城。

京中雪茫茫,原本是该冷寂的时节,街上却挂了扎眼的大红绸,人们不觉喜庆,而今这副模样,反倒叫人觉得是特意做给外人看。

家家户户息了烛火,唯独尚书府上还亮着微光。

“父亲无罪!”沈卿欢捂着小腹猛地坐起了身,那双美眸空洞的骇人。

听见内室的声音,桃之忙进来为她点了灯:“小姐?”

沈卿欢像是才回过了神一般,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重重叠叠的床幔纱帐被桃之挑起,她手上还攥着一张帕子,那张青涩的小脸睡得泛了红。

“齐桃之。”沈卿欢嗓音有些干涩,她艰难地道。

小丫鬟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睡意,上前为她擦了擦额角,关切地道:“小姐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可是被魇住了?”

烛火将她晃了一瞬,沈卿欢紧紧地握着她还攥着帕子的手,心神不定。

桃之如今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早已不是凤藻宫的女官,而是俶傥宫的齐嫔。

不对劲,这里不是凤藻宫。

灯影如豆,沈卿欢身后布满了冷汗,蓦然出现在眼前的红格外刺眼,沈卿欢一怔,跌跌撞撞地下了榻,那双手轻颤着覆在横架上的大红喜服上。

那喜服金银丝线相衬下格外的华丽,又缀了鲛珠与珊瑚南红,烛光下亦是流光溢彩。

她无一日不盼着风风光光的嫁入太子府,这嫁衣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绝对不会认错。

“……裴辜元。”许久,灯下的美人脸色愈见苍白,像是总算回了神,却颤着唇轻轻呢喃出了一个名字。

一切都宛若做梦一般,再睁眼便恍若隔世。

或许老天待她不薄,她的冤魂飘飘荡荡,最后回到了未成婚的前一日。

父亲没有被害获罪,沈家没有抄家,一切还来得及。

看着自家小姐这般失魂落魄,桃之安抚地为她顺着背:“丑时了,小姐再不睡,明日可要顶着乌青嫁给太子殿下了。”

闻言,沈卿欢身形晃了晃,险些跌坐在地。

她原以为一切如她所想那般,嫁与心爱之人,为他生儿育女,他是帝王,她便是受万民敬仰的皇后。

可是她将这一切想的太美好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由始至终都是皇家为她,为沈家下的套,皇帝利用她,教人有意无意的同她说起太子的好,她便愈发以为自己喜欢太子。

她为着太子做了许多荒唐事,京中贵女们都不甚喜她,而那心心念念的太子也是个伪善的,他寻了由头将她带来的婢女通通处死,唯独留下桃之收为妃嫔,升为齐嫔以此折辱她。

裴辜元从未正眼看过她,就连每月初一十五也不过例行公事,更可笑的是,最后便是她死,也是往日里看不上的阉狗为她收尸。

断了气之后,她似乎仍感觉得到,那只微凉的手将没了意识的她打横抱起。

是谢谨庭,东厂那帮阉狗的头儿。

“小姐,夜深了,快快睡下吧。”听见她的动静,一旁值夜的窕儿打了个哈欠道。

桃之将她扶到榻上,细心地掖了掖被角,眉眼里还带着笑意,打趣道:“小姐不用惦记,这喜服跑不了。”

别人或许不知晓,她们是小姐身边的人,最是知道小姐多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饶是小姐被养的娇了些,也愿意为着太子做香囊学书画,硬是将自己逼得成了京城极负盛名的才女。

甚至……不惜为着太子忤逆了老爷和夫人。

老爷和夫人最是盼着小姐好,可小姐偏要入东宫这龙潭虎穴,往日两袖清风孤傲的尚书令也被迫站了太子那边。

桃之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事已至此,便是小姐下油锅她也会跟着。

“……好。”沈卿欢眸子沉了沉,应声道。

那荒唐的圣旨已下,还如前世一般,她再嫁一次裴辜元。

一阵无力感涌入四肢百骸,她反抗不得,若是违抗此事等同于抗旨。

她不能再那般任性,为着自己,去赌全族人的性命。

逃不了,那就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天微亮之时,便听见街上的炮竹声响,大婚才有了几分真实之感。

街上百姓们议论纷纷,虚伪的恭贺声中带着挖苦:“当之无愧的天作之合。”

“失了名节的贵女,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太子殿下。”

“……不是说,今日东厂的人也会来吗。”她听闻不远处有人道。

沈卿欢坐在花轿上,便听着街上的喧闹声倏忽小了几分,她揭下了喜帕,神使鬼差地掀开帘子,便见一人驾黑马从她身边掠过。

马上的男子一袭玄色绣云纹,乌纱描金帽,玉带束腰间,冷傲孤洁又盛世凌人,似妖似邪。

这便是为她收敛尸骨的阉狗,谢谨庭。

这人同她印象中的阉狗不一样,寻常宦官在权贵面前伏低做小,弓腰屈膝满脸谄媚,谢谨庭不同,她从未见过这人弯腰,除了对着他当年那位干爹。

谢谨庭一到场,街上瞬间安静了许多。

宦官当道的时节,谁人敢多言几句。

“是谢秉笔,他们来了!”不知谁家的孩子叫喊了一句,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那孩子登时被自家大人捂住了嘴,街上静可闻针响。

人们都怕这孩子惹得谢秉笔不悦,到时他会下令处置了那孩子。

太监,不过是没了子孙根的阉奴,天底下最没心肝的东西。

可即便是宦官这等没心肝的东西,也远比裴辜元更重情重义些,她同谢谨庭素不相识,这人却愿意为她收尸,愈发衬得裴辜元冷血无情起来。

沈卿欢若有所思的想,他兴许挺好的,该是个不一样的阉狗。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谢谨庭朝着里面望来。

那双清墨的眸色点漆般,却不带温度,根根分明的纤长鸦羽遮住眸底,却还是被她捕获到了一丝情绪,阴冷又蛊惑人心。

倘若她要复仇,要扳倒太子一党,谢谨庭便是最好的选择。

眼下谢谨庭身边的太监同他低声谈论着什么,叫旁人却听不甚清。

“……干爹说的是,那便叫他们此刻动手。”李继妄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谢谨庭淡着眸子持着缰绳,又听身边的李继妄道:“干爹,宫里那位嘱咐,教您顺手除了这太子妃。”

谢谨庭面上却始终带着一丝不变的阴寒,声音却不似寻常太监的尖细,只带着些寒凉的低沉:“回了她的话,咱家不做这事。”

李继妄咕哝一声:“她们这群人,倒真把干爹当奴才使唤了。”

谢谨庭斜了他一眼:“宦官不就是贵人们的奴才吗。”

“干爹不一样,”李继妄往日阴沉的脸也跟着鲜活几分,“干爹才不是贵人们的奴才,干爹是受人敬仰的司礼监秉笔,就是太子也要礼让三分。”

如今朝堂东厂为大,皇帝对上了杨掌印也是以礼相待,谢谨庭作为杨曙光的干儿子,自然没人敢看轻了他去。

人都知晓,不出意外的话,杨掌印下头便是他干爹担任这钦差掌印太监。

李继妄做梦都想成为干爹和干爷爷这般的风云人物,不被皇权掌控,而是掌控皇权。

他的话谢谨庭没听进去,街边上的百姓噤若寒蝉之时,耳边传来又轻又润的声音,清晰的仿佛女子同他耳语:“……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