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最后一刻沈卿欢还在咬牙想着,倘若自己破相了,便彻底连交换的底气与筹码都没有了。
只是待她朝前扑去的时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倒是脖颈被什么往回勒住,不至于让她头破血流。
阴郁的冷气与清竹淡香萦绕在周身,沈卿欢勒得涨红了脸。
她险些喘不过来气,堪堪睁开眼看着身边冷脸的谢谨庭:“谢秉笔……”
谢谨庭这才松开了收手,沈卿欢得以大口大口的吸着裹挟着寒气的冷风。
“娘娘,方才不知是哪家的马车横冲直撞,来顺一时没勒住。”太监来顺掀开帘子,生怕沈卿欢怪罪,不敢抬眸看她。
“无妨。”沈卿欢缓了口气,摆了摆手。
谢谨庭眉头微微扬了扬,未曾说什么。
也是,依照当年沈卿欢的脾性,而今早就要那人下来道歉,好一番为难才肯罢休,眼下与先前大不相同,确实叫人亦是难以适应。
那股淡淡的清苦药香混杂着细微松香与清竹味道,在鼻腔久久萦绕不散。
脖颈处仍是微凉,方才谢谨庭触碰过的地方仿佛都被腌入了味。
沈卿欢此番却没有要嫌恶,或许是迫于宦官的淫威下,她心中轻叹一声。
等了许久,马车还未有动静,沈卿欢便听车帘外有一道温和的声音:“小厮无状,冲撞了太子妃,还望太子妃海涵。”
这声音正是蒋世泊。
沈卿欢心下当即舒了一口气,掀开帘子似是嗔怪地嘟了嘟嘴,看向蒋世泊:“兄长这是哪里的话,反倒和欢欢生疏了。”
马车帘被掀起,入眼便是一张清绝脱俗的脸,叫人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滞。
蒋世泊眸子对上她的,便注意到她身边的谢谨庭,刚要脱口的话似乎转了个弯:“……还望太子妃与,与谢秉笔莫怪。”
谢谨庭扫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大殷的文官清流,向来看不上阉人。
可阉人同他的卿欢妹妹共乘马车,当朝丞相更是同一个阉人这般客气,想来心中也是不痛快的。
蒋世泊脸色不大好,笑意更是难看:“不知谢秉笔竟在此。”
“天大寒,是我邀谢秉笔同行的。”沈卿欢出言道。
她最是知晓蒋世泊的脾性,她心高气傲,蒋世泊如今定是认为自己受了委屈,若是说出什么惹了谢谨庭不悦,往后她才怕是更艰辛。
谢谨庭像是没有打算回答他的话,唇角轻不可察的笑意被他认为是挑衅:“咱家还有要事在身。”
沈卿欢见状,忙看着蒋世泊眨了眨眼,道:“兄长快些回去吧,我们先行回府了。”
说罢,她挥了挥手,马车便飞驰而去。
望着越来越远的马车,蒋世泊咬紧了牙关,便听身旁小厮道:“主子快上车吧,宦官当道,我们也不好为太子妃说些什么。”
蒋世泊身边的侍从也出言道:“太子妃方才临走前的眼神,分明是让主子放心。”
“放心?”蒋世泊呵出一口冷气,“她分明是被阉人挟持。”
她从来不会这般,她是最不喜阉人的。
沈卿欢此时并不知晓蒋世泊心中所想,谢谨庭同她一路无言,她也猜不透这人的心思。
“传言非虚,蒋丞相当真喜欢极了你这个妹妹。”谢谨庭勾了勾唇角,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太子妃是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
蒋世泊方才的眼神哪里像是看妹妹,谢谨庭轻嗤一声,他倒是发现了意想不到的。
难怪是金枝玉叶,京城男子人人都恨不得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
沈卿欢一时不明白他话是何意,如实道:“兄长向来疼我。”
来顺勒紧缰绳,马车停在了那处。
“今日多谢太子妃,咱家便先行离去了。”身旁的帘子被掀开,谢谨庭微微颔首,这便下了马车,李继妄上前为他理着身上的斗篷。
谢谨庭微垂的长睫遮住眸中神色,回眸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朝那辆奢华的马车走去。
雪愈下愈大,像是要将整个大殷埋在今年的冬雪中。
沈卿欢踩在咯吱咯吱的白雪上,深吸一口凉气,看着那团白雾拢在眼前的太子府。
府内,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裴辜元又叫了戏班子来府中搭台。
“夫君好狠的心……”台上身披厚氅的戏子念词。
今日这出戏,好巧不巧正是一场痴情女子与负心汉,而台下的太子正是认真看着手中的信件。
台上的戏子字字啼血,又何尝不是在控诉台下的裴辜元。
最是无情帝王家,老话总是不错的,裴辜元身为皇家人更是不例外。
裴辜元韬光养晦掩人耳目,才有机会荣登大宝,而今亦是以搭戏台听曲子为由,叫宫里那群人当他是扶不起的阿斗,才有了如今这番。
沈卿欢的眸子宛若淬过毒,看着眼前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裴辜元,叫人遍体生寒。
她多想,多想将眼前没有心肝的畜生了结。
在裴辜元抬起头之时,沈卿欢收回了神情:“殿下。”
倘若不是如今时机不成熟,她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抽出佩剑,将他杀得人头滚滚。
可是这样太便宜他了,这个死法对不住尚书府阖府的性命,更对不住她还没来得及到世间看上一眼的女儿。
裴辜元许是瞧见她今日面无血色,眉头微蹩,却也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谁人不知沈卿欢心悦他,昨夜叫她受了委屈,而今定也是上赶着想要讨好他。
可事与愿违,沈卿欢今日给他的感觉极为不同,像是排斥他。
“臣妾身子不适,便先行回去了。”沈卿欢朝他微微一礼,头也不回的将他丢在了积满厚雪的正堂,甚至连衣物都未曾为他添。
沈卿欢没有去看裴辜元的脸色,不知他此刻如何怪异的看着她。
“谁曾招惹她了?”许久,裴辜元看着眼前戏子道。
来福看着他摇了摇头,只道:“听闻谢秉笔与太子妃同乘回来的。”
裴辜元颔首,继续看着手中的信件,心头那莫名的愧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手上的朱笔将册子上尚书府几个大字圈起,朱砂如血,格外刺眼。
女子都是如此,只要给她个甜枣吃,她便又会再次黏上来。
窕儿轻叹一声:“娘娘这样待殿下真的好吗?”
“他的心思不在本宫这里,本宫又为何要强求。”沈卿欢将那件小袄脱了下来。
兔绒小袄上还沾着不少雪,而今一进殿便暖融融的都化了。
不知怎的,她竟还能闻到小袄上似有似无的清竹香,谢谨庭那张冷脸好像又浮现在面前。
窕儿微微摇了摇头,娘娘如今不知在想什么,她明显觉得出自家娘娘对太子殿下不同了。
她摸不清沈卿欢心中如何想,日日夜夜盼着星星摘到手,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桃之为她端上一碗热姜茶,颇有些担忧的道:“娘娘,您这两日同谢秉笔来往频繁,怕惹人非议。”
沈卿欢刮着茶碗上漂浮着泡沫的手微微一顿。
桃之这话不错,即便谢谨庭是太监,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谢谨庭虽说是皇帝排到太子身边的,却也是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与她来往密切与理不合。
别的倒也罢了,若是谈及政事,太子太子妃意图谋反的罪名一旦扣下来,这些人便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最是忌讳这些,断不会容下意图谋反之人,身处皇家只能小心翼翼,一步错,步步错,稍有不慎便要跌落谷底,被千万人践踏。
沈卿欢抿了口热辣的姜茶:“本宫知晓了,谢秉笔去了何处?”
桃之听她这么问,便知晓她没有听进去,脸上神情一言难尽,但还是道:“谢秉笔许是要深夜才能回来了。”
沈卿欢不动声色的垂着眼睫,看着一只飞蛾围着火炉绕来绕去。
她记得大婚第二日,裴辜元要宿在她这边时,听闻谢谨庭身受重伤的消息之时,面上的喜色掩饰不住,却还像模像样的去探望了一番。
人人都怕谢谨庭,他是地府爬出来的恶鬼,裴辜元是最盼着他死的人。
“本宫今日有要事同他商谈。”沈卿欢并未多说。
桃之轻叹下一口气,应声道:“奴婢知晓了。”
入夜。
裴辜元那边来了口信,说要留宿太子妃这边,却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回绝了。
天边黑沉,不见星月,偶然还能听见几只不怕冷的乌鸦扯着嗓子叫。
没一会,府外便闹哄哄的,带头的小太监只说是秉笔遇歹人,不慎受了重伤,太子已派人去请太医了。
同前世那般,谢谨庭元气大伤,她在此时上前兴许能打动他几分。
“桃之,秉笔受了重伤,你将那瓶金疮药拿来。”沈卿欢自顾自的将那件兔绒大氅披在肩上,出言道。
那瓶金疮药是旁人送予父亲的,说是西域的奇药,见效极快。
倘若这般好物能换得谢谨庭同她一起,也不算亏。
桃之小眉头蹩起,迟迟不肯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她:“可是娘娘,老爷夫人多次嘱咐,若是……”
“桃之,听话,待我回来为你带糖吃。”沈卿欢揉了揉桃之的发髻,哄孩子般插科打诨的将她手中的金疮药拿去。
桃之还没反应过来,再回头只见门大敞着,沈卿欢早已不见。
她慌乱地扯了件小袄套上:“坏了,这药可不能用啊……”
谢谨庭住的偏僻,他性情怪异,又不喜被人打搅,皇帝将他派来太子府之时,他便自请住进了西北的院子。
发间的兔毛在寒风中飘荡,沈卿欢驾轻就熟地提着一盏灯笼。
她踩着厚实的雪,拨开了几根枝子,这才瞧见西北那无人看守的院落。
谢谨庭只点了一盏烛火,屋内昏暗得很,沈卿欢扣了扣门,屋里那人像是睡着了一般不应声,她只得道:“谢秉笔不应声,那我进来了。”
门敞开的一瞬,沈卿欢不由得瞪大了眼眸。
这是她前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谢谨庭的品味的确不一般,
屋内陈列的种种甚至比裴辜元的还要名贵,大都是皇家赏赐,可见谢谨庭多得圣心。
也难怪裴辜元早就对他动了杀心,哪有皇子还不如一个太监受宠。
沈卿欢的惊异不止于此,她原以为会看到谢谨庭在榻上昏迷的狼狈模样.
没成想,这分明该在榻上的人,如今正好端端的坐在桌案前。
谢谨庭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唇边笑意浅淡:“太子妃夜安。”
一阵寒风吹进内室,烛火被吹得忽明忽暗,映得那张脸也跟着明明暗暗。
他唇角的笑意凉薄,高挺的鼻与纤长的睫投下淡淡的剪影,却不由得叫人从头凉到了脚。
谢谨庭嘴上说着请安的话,眸中的冷意叫她清楚知晓,她今日算是撞破了谢谨庭的计划。
沈卿欢毫不怀疑,倘若自己往外泄露一个字,谢谨庭定然会叫她再也说不出话。
在谢谨庭阴寒的眸光下,沈卿欢轻咳一声,将掌心摊开:“听闻谢秉笔受了伤,本宫特来……”
她想着,既然谢谨庭这阉狗未曾重伤,也不会留下她这盒金疮药。
“放案上吧。”谢谨庭并未同她客气。
沈卿欢一怔,抿了抿唇依言将那药膏放在他的手边。
这药膏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却能将叫人命悬一线的外伤只好,谢谨庭这阉狗分明什么事都没有,怎能如此暴殄天物。
谢谨庭正欲说什么,耳边清润的声音传来:“给这阉狗用当真是暴殄天物。”
原本煦暖的堂玉轩似乎瞬间冷了下来。
一只飞蛾直直的扑进火炉中,发出滋滋的烧焦声。
作者有话要说:沈卿欢抖抖:冷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