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对面来人不少,浩浩荡荡一群,有太监宫女和侍卫,居中一人,身形颀长,虽不是穿的明黄色衣袍,看这众星拱月的架势也能猜到是谁了。
时月心里盘算着,现下情况很明显了,霍太后干的好事,不知道怎么给小皇帝知道了,太后收到风,要她带着人跑路,谁知道这小皇帝动作这么快,给她来了个狭路相逢。
所以这也是她在刹那间,选择迎面而上的原因。对面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她不跑是死,跑了一看就有鬼,死得更快。
这小皇帝连御前侍卫都带了,恐怕今日这事很难善了啊。
两路人马对面而行,越来越近,一边是浩荡的大部队,一边是个看模样娇滴滴的少女,领着一个低垂着头的侍女。那少女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扭,差点摔倒在地,幸亏她身形敏捷,及时稳住身子,她刚一站稳,似是满腔怒火,转头“啪”一巴掌抽到身后的侍女脸上,嘴里大骂道:“你瞎了不成!看见主子快倒了也不扶!”骂着犹不解恨,还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那无端被打骂的侍女用手捂着脸,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侍卫近身了,她还在指着地上人的鼻子骂骂咧咧,等到察觉到不对劲一回头,两柄大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薄利的刀刃反照着寒光,颈间是透心凉的冰冷,少女神色惊恐,惊怒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不苟言笑的青年,冷声道:“何人敢在宫中放肆!大胆冲撞陛下!”
“陛,陛下?”她闻言有些错愕,还探头往来人的方向张望了一下,被侍卫首领张衡瞪了一眼,才反应慢半拍地跪下,神色还带着些不甘愿:“宣敬王府时月,拜见陛下。”
原来她就是宣敬王府的小郡主,张衡眼中泛起一丝了然,难怪在宫里都敢兴风作浪了。
“要教训女使,回家去教,宫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时月撇了下嘴,不大高兴地应了一声。
张衡走回皇帝身边,说了几句话,应是在跟他解释这边的情况。
停下的队伍又开始移动了,时月跪着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给队伍腾出一条通畅的过道来。
她低垂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等那行人一个个走过去。
余光瞥到队伍最后的人已经过去了,时月心下松了口气,正打算起身,突然视线中出现一帘下摆和一双绣着云纹的靴子。
时月缓缓抬头,疑虑的面容映入了一双漆黑湛亮的眸子。
如今的霍国舅虽然权倾朝野,但他的父亲,霍家上一代当家人,在二十年前,也不过是个边陲小官。霍家的壮大是靠着霍国舅的骁勇善战,而霍家最初的崛起,则是靠着霍皇后的容貌倾城、能歌善舞。
当年霍皇后进宫没多久,就将先帝迷得神魂颠倒,之后没几年,原皇后过世,先帝将人扶上后宫主位,并将她所生皇子立为太子。
霍家底子好,所出皆是俊男美女,国舅爷就和他姐姐一样,年少时容貌惊人,当年有“潘安宋玉、自惭形秽”的说法。不过他十三岁就上战场,杀伐决断,勇猛无比,浸淫沙场多年,周身自有一股凌厉至极的杀气,让周边之人都能感到无形的压迫感,久而久之,早没人敢再评价他容貌了。
时月还是幼时在宫中,见过那时还是太子的小皇帝一次。当时她还挺喜欢他的,没错,她打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事隔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小皇帝,平心而论,他长得还是很不错的,绝对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眉眼也肖似霍太后。但比起他母亲霍太后来,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显得没那么夺人眼球。
肖衍在原处站了一刻,和时月对视,久未开口。
侍卫首领张衡和他身边的公公卫祥,察觉到不对,已经跟过来了,张衡的视线再次仔细扫过时月和她身后的侍女,他眼中蓦地掠过一道精光,银光一闪,长剑出鞘,转瞬横于侍女脖子上,剑尖挑起人的下巴来,露出“她”隐于衣领之间的,明明白白的喉结来。
卫公公见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人,惊叫道:“何方男子,竟敢假扮女子,秽乱宫庭!”
时月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立马站起身来,对老公公道:“这位公公,穿个女装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怎么就秽乱宫庭了?来来,你也穿个女装,秽乱个我看看!”
卫祥在这宫中多年,又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地位很高,谁见了他不奉承几句?何时被人这样当面怼过,当即气得七窍生烟,脱口斥道:“放肆!你,你——张统领,还不快将这满口胡言乱语的蛮妇抓起来!”
时月嘀咕了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卫祥脸色黝黑,不吭声了,张衡请示道:“陛下,这男子和郡主如何处理?”
肖衍说道:“你现下审问,她也未必说实话。刚刚我们都看到,她是从母后宫中出来的,可能当中情形,母后也知一二呢。便将人押至福坤宫中,再作审问吧,若她砌辞狡辩,母后也好戳穿她。”
时月先前没掉头回福坤宫,就是考虑到将这事完全揽上己身,摘清和太后的关系,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没想到这小皇帝这么一兜,事情又绕回福坤宫了。
福坤宫中,太后娘娘看到又被押回来的两个人,惊恐无措堆满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她肌肤本就白,此刻可说毫无血色。
时月真是服了她了,找乐子的时候胆子倒是大得很,现下东窗事发了,别人还没质问,她就脸上全招了。
要不是骑虎难下,她真不想管霍太后这破事儿。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时月大力冲开没任何防备的侍卫,三两步冲到霍太后面前,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来,抱住霍太后的腿,大声哭嚎道:“娘娘,娘娘,您可要为时月作主啊!您是知道时月的,时月只是有点贪玩而已,可从小到大,我哪里干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啊!我,我也不过就是好心,家中这仆从说他从来没进过皇宫,做梦都想瞻仰陛下和太后的圣容,他对我苦苦哀求,我这个人又心肠软,想着就当行善积德,所以才将他男扮女装,扮成丫鬟带进宫来开开眼。是时月鬼迷心窍,时月知道错了!可这个不知道什么公公的,张嘴就说我秽乱宫庭,这刚刚进来的,饭都没吃一口就走了,我怎么就秽乱宫庭了!娘娘啊,您救救时月吧!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扛不起啊!”
霍太后被她嚎得一愣一愣的,还是黄公公先反应了过来,一脸惊色怒斥道:“郡主娘娘,怎好如此胆大妄为!”他跟着在太后面前跪下来,请罪道,“奴才也有罪,这郡主的丫鬟原先一直在殿外候着,奴才竟也没仔细看,没及时发现他是男扮女装!”
他俩这一套戏唱完,满庭院的人可算反应过来了,什么男扮女装的丫鬟?明摆着就是假冒白马寺僧人混进来的奸夫!
时月那头嚎完,这头又膝行到了皇帝面前,连哭带嚎、声泪俱下:“时月要是哪里得罪了陛下,陛下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我这就跟陛下磕头赔罪了!”她磕头如捣蒜,边磕边哭,“时月知错了!陛下开恩,怎么罚我都行,就是千万别将莫须有的罪名扣我头上啊!”
肖衍看着她表演:“郡主现下所言,是否句句属实?”
时月可怜兮兮地抬起头,额头还有刚磕出来的斑斑血迹,发丝凌乱,形容狼狈。
她轻吸了一下鼻子,小小声道:“还是有一点点不实的……但是只有一点点,”她伸出小指头,比划着只有这么一点点,噙着眼泪的眸子瞅着人,眼神怯怯的,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小狗,“陛下答应不生气,时月才敢说。”
“郡主不想说就算了。”
眼见皇帝抬脚就准备绕过她,时月一把扑上前,抱住人脚踝:“我说我说,就是那个……家中的仆从不听话的时候,有时候打骂不解气,可我也不能真的杀人吧……所以我一生气,有那么一两次,真的只有一两次啊,”她声音细如蚊呐道,“会将仆从的须发剃光……”
时月一咬牙站起来,快步走至那郎君身边,将他头上的假发取下来,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满院寂静无声,肖衍的眼神阴沉,隐有怒火交织,酝酿着狂风巨浪。
时月战战兢兢觑着皇帝的面色,吞吞吐吐道:“髡刑,是,是大郁重刑,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大郁律例,私人不可用重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视为大不孝。就算是主子,奴仆犯了错可以打骂,也绝不可私自用髡刑,用这样严重的刑罚羞辱下人。
她又是老一套,开始一哭二嚎三赌咒发誓:“陛下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对天发誓,以后绝对不再犯,如果再有如此作为,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陛下啊,陛下啊,浪子回头金不换,千金散尽还复来,你看在时月年幼无知的份上,高抬贵手,小惩大戒……”
魔音穿脑,她这嚎哭得一院子人,头都快炸开了。
许久,肖衍冷冷道:“京师都传郡主行事任性,胡作非为。”
时月闻言缩了一下脖子,咬着唇畔,弱弱申辩道:“没有那么夸大吧……偶尔有那么一点点……越矩……总体上还是很好的……”
院中一棵大树亭亭如盖,枝繁叶茂,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撒下,在少年皇帝的面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他的满腔愤恨、怒火、耻辱,看完了她这一整套表演,到现下,空余莫名的悲哀和无奈。
都说捉贼捉赃,不过是句愚民的笑话而已。
若你有权,可指鹿为马,若你无权,就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明知她满口荒唐言,可你也拿她没办法。
他现在能怎么做?要戳穿时月的谎言很简单,派人去宫门查,今天她进宫时是不是带了丫鬟,派人去宣敬王府查,王府中是否有这么个仆从,奴契何在。
可他真要如此兴师动众么?将事情从宫中蔓延出去,闹大,惊动霍权。
她也是这样想的吧?赌他不会,不愿,不敢,才这么肆无忌惮。
她在宫门见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而是迎,抽那假侍女耳光,以进为退,回了福坤宫,先发制人,在母后出声之前,表面哭嚎,实则是将窜供的话说好。知道自己是奔着假僧人来的,头发是绝对绕不过去的坎儿,与其被人戳穿,不如主动坦白。
京师都传兰舟郡主行事任性,胡作非为。原来,传言非实,全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