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噩梦缠身
窗外寒鸦嘎了一声。
易许安倏地从床榻上弹起,半声没能喊出来的惊叫咽在嗓子里,干涩一片。
已经入秋的天气,山中更是夜半凉爽,她却因梦魇惊出一身冷汗,云髻散落,浓密的额发凌乱的贴在脸上。
方才的梦太惊悚戳心了,叫她缓气了好一会,乱蹦的心才平复下来。
她抱住了自己的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蜷缩在墙边,久久难以回神。
易许安本来出自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家庭——知青母亲与农村出身的工人父亲春风一度,事后不愿意放弃大城市的生活,就把她丢给村里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养活。
但她继承了母亲聪明的脑子,从小就是同学眼中的学霸、老师眼中的天才,一路杀过高考、保研、考博、考公,步步辛苦却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在职场上经过三年努力,她终于在三十岁的时候,打败数位竞争对手,即将上位某局的处长。
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有时间可以享受生活的时候,却被落石砸了个开瓢,莫名来到这个世界,变成了逃亡中的前朝太子妃,最后又死在了福州的海畔。
结果那一回也没死成,而是以该落跑太子妃的身份,穿越回了十几年前。
想到自己的新身份,易许安原本接受得非常欣然。
毕竟,比起一个无人问津的农村出身的卷王做题家,谁都更乐意一生下来就不用努力——皇帝是她舅舅,长公主是她亲妈,国公是她爷爷。
但老天似乎总有办法从她身上回收一些代价。在这个古代社会重生的三个月来,她常常反复发烧,也几乎没有睡过一晚的好觉。支离破碎的梦里,全是关于太子妃易许安的前世。
吱呀——
门被人由外而内推开,微凉的秋风习习,易许安余汗未退,一时被吹得寒毛耸立,头脑也清晰了起来。
来者是个身段窈窕的女子,行的匆匆,还没有来得及批外衣,素色的裙子简朴,腰间三千青丝倾泻。纤纤玉腕抬起,手中的灯台照亮彼此的面容,易许安这才看清,这是自己的阿姐,易咏霏。
易咏霏见妹妹汗湿了满脸,赶紧转身合上了门,将手中的灯台放在桌上,随后坐在床边,从袖中抽出手帕,轻轻地为妹妹擦去脸上的细汗。
“我担忧你发热又反复,所以来看看你。”易咏霏轻声问道,柔柔的目光里是真切的关心,“怎么坐着?是不是又梦魇了?”
易许安看着亲姐白净秀美的脸蛋,不自觉想起刚刚的梦魇。
上一世,易许安作为太子段元慈的娃娃亲,一直和兄长生活在京城的祖父家。而易咏霏则跟随着父母,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封地。所以,姐妹俩一直不算十分亲近。
方才的梦中,是太子妃易许安被斩杀的那年寒冬。
只因一道口谕,易咏霏的婆家毫不顾忌三年多的侍奉之情,不留情面地将她丢了出来。那时她已怀胎五月,腹部肿胀,四肢却瘦的见骨。她被架出婆家大门的时候,鞋袜上顾不及穿,肿胀如馒头的双脚拖在刺骨冰冷地上,往日娇花照水般娴静的面容浮肿不堪,再也不见往日的名动京城。
一刀下去,一尸两命,众人看罢,唏嘘不已。弥留之际,易咏霏往日清浅的眼眸充满怨恨不甘,最终又只剩空洞,难以瞑目。
易许安忘不掉梦中的那双毫无生气硬硬瞪着的眼,忽然凑近姐姐,将不安和惊惧都埋进她芬香的颈窝。
易咏霏对于妹妹的忽然亲近受宠若惊,又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小心翼翼的抬起手,轻轻为妹妹拂开贴在脸上的乱发,哄道:“不怕,满满,梦都是反的。”
靠了一会,易许安平静下来,身上的汗也收了,便抬起头,轻声道:“谢谢二姐。”
易咏霏柔和一笑:“不用这样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啊。无论什么时候,姐姐都愿意帮你。”
见小妹一怔,易咏霏稍稍侧过身子,垂下头,缴着手帕的指尖轻轻用力:“三个月前你病来如山倒,叫家人好生担心。偏巧父母兄长都远在京城,好在我长居庐州,还能赶来照顾你。”
她脸上淡淡的落寞,易许安看得明白。姐妹俩沉默了片刻,易许安忽然开口唤她。
“二姐。”
易咏霏偏着头看了过来。
“等我站稳脚跟,咱们一家人住在一处,再也不分开那么远。”
易咏霏掩面轻笑:“你呀......哪儿还能没有你的立足之处?”
见妹妹神色严肃,易咏霏转瞬收了嬉笑,温柔颔首:“既然满满如此壮志踌躇,那我便等着啦。”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易咏霏细细哄着妹妹喝完了一杯水,这才回自己卧房休息了。
二姐离开后,易许安点起房中灯火,又押开窗户缝,坐在桌前,执笔纪录今夜梦中有关前世的点点滴滴,努力做到事无巨细。
半个时辰后,她捻着纸起身,走到床边。
随后,她掀开被褥,用发簪翘起床板上的暗格,其中已经有厚厚一沓纸张。
她将那一沓纸拿起来,再一次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然后将今夜纪录的梦,按照时间顺序分别插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天色已微亮,山中鸟儿声鸣。易许安熄灭了烛火,再次躺在床上,合上眼,却再难入睡。
也许是因为梦到了死人,她的念头兜兜转转又落到了福州与段元慈一同被追杀的那一夜。
当时魏知翎攥着她的领口,口口声声的“世仇”,应当正是从今年说起——
大约冬日时节,她的父亲易驸马奉皇命北上沧州,调查沧州刺史魏平谋反是否属实。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人赃并获地十分迅速。谁知在押送途中,那魏平贼心不死,竟意图行刺易驸马。
易驸马虽是探花郎,但出生于武将世家的他岂是平平之辈?可惜他对上的是以晓勇闻名的魏平,缠斗后终是不敌,重伤的魏平也被赶来的易家军按下。
是以,二人双双殒命在归京途中。
而这逆贼魏平,正是魏知翎的父亲。
魏平死后,魏家忽遭天雷,引发大火,一家人竟然就这么都被活活烧死了,百姓都道报应。
却独独有魏知翎死里逃生,最后还推翻了段氏王朝。
寒气逼衾,易许安紧紧蜷着身子。每每回忆这段记忆,都会让她心神难宁。
——单从与未来皇帝魏知翎的家仇这方面而言,这局不难破。在如今这个节点,魏知翎是生是死只不过是她一个念头就能决定的事情。
但正是因为一切过于简单,才叫她不安。
哪怕有重生优势在手,她也总觉得有些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所以一直不曾轻举妄动。
经过了这段时间,虽然她认为自己和太子妃易许安没有太大的因果,但如今占了人家的命途,三个月夜夜梦回前世,喜乐嗔痴,生死爱恨,她再也无法漠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易驸马的死去,叫长公主难以接受。夫妻几十年来琴瑟和鸣,哪知送出去的时候还温情脉脉的丈夫,回来时只剩一副灵柩。长公主伤心欲绝,一病不起,被皇帝接到宫中养病,三年不见外人,最终还是香消玉殒。
——父母早逝,兄长尚未在朝中立稳脚跟,这才是易家在这一朝失势的起源。
所以,溯及一切一切的根源,便是要阻止易驸马北上。
房门忽然传来轻扣声,打断了她乱飞的思绪。易许安披衣下床,推开门,发现来人是范晗。
范晗,是祖父易国公手下亲信的孙子,在易家军新的一辈青年中,是最忠厚聪颖的,祖父对他也最是青眼有加。所以,自六年前易许安入宗门以来,范晗一直跟随在易许安身边侍奉。
一个月前,易许安在有关前世的梦中得知易、魏两家结仇的前因后果后,便立刻让范晗带着她的密信赶往京城,希望能阻止悲剧的发生。虽然她在信中说的十分委婉,只敢说一些神鬼不祥、恐有危险之类,但在临行前依然吩咐段晗绝不可让别人看信中内容,万分火急,回来后无论何时立刻向她禀报。
范晗一面呈上信函和一个蓝色小瓷瓶,一面禀报:“三小姐,国公爷问您安,您要的药已经找到了。长公主殿下收到您的信后,便准备亲自前来扬州探望您。属下记得小姐的吩咐,便先一步送信回来。长公主和大公子慢一步,但应当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只有母亲和哥哥来了?父亲呢?”易许安说着,抽出了信。
“听闻驸马爷为陛下办事,属下也不知其去向。”
易许安心中一坠,连忙三行并做一行地浏览母亲的回信。
母亲的信很长,温言切切,关怀备至,却没有多提及父亲之事,只浅浅说了一句“汝父北上,皇命难违”。
易许安扶额。
本希望母亲能从中调和,劝住皇帝舅舅、拦住父亲,但没想到还是事与愿违。
她正蹙着眉权衡,就见眼前一空,回过神来范晗已然单膝跪在她面前,垂着头沉声道:“属下办事不力。”
“这不是你的问题,起来吧。”
易许安向来注重效率大过形式。眼下事情悬而未决,手下却动不动左一个下跪右一个致歉的,属实叫她不喜欢。
既然她来了,规矩就要按照她的习惯来,于是,她虚扶着他结实的上臂,示意他起身:“以后有事说事,不许跪我。”
范晗并未表示任何疑惑,老实地点了点头。
“阿晗,你去收拾行李,待我请示师傅后,你我即刻下山北上。”
嘱咐完,易许安便进屋去了。
不出须臾,她揣着一沓纸走了出来,见范晗还愣愣地站在门口,便微不可查地皱起眉。
“等阿姐醒来,你也帮她收拾一下吧。”路过他身边时,她又补了一句,“动作快点。”
“是。”范晗抱拳,目送她匆匆而去的背影。
淡金色的晨光铺天盖地的洒下,山间松柏丛立,只剩红绿黄三色交杂,虽不如夏日枝繁叶茂,也煞是好看。微微凉的秋风卷着数片赤色,红叶初落时节而已。山间静谧,少闻人语,唯,三五门人洒扫声。
易许安驻足于师傅的院门口
但时间紧迫,已经由不得她过多斟酌踟蹰,伸手正要扣门时,门却从内打开了。
门内是一个仙使,洁白的面具遮住整张脸,冲她作揖道:“小姐来了?门主正在里面等您。”
不多时,易许安就被引到长青门门主面前。
室内通透明亮,檀香燃起,白烟绕绕袅袅,细长如同游龙。
门主鹤发慈面,龙眉凤目,气质如松。端坐于堂首,不知已经等待她多久。
易许安垂目快步走到门主座下,跪下叩首:“师傅,徒儿恳请您,准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