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化禄
秦祯心下也好奇得厉害,听肖晋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位陆阁老是早就知道了皇帝要立皇长孙为储,可就是闷着不说,瞧着别人争来斗去。
她不由探着身子朝人堆里多瞄了两眼。
站在群臣之首的便是陆阁老,离得也近,此刻他双目红肿,神情迟怔,几缕银白的碎发还飘在官帽外,神色间是伤痛到了极处,与旁边装腔作势,争权夺利的人全然不同,只有他一个人是真情实感地为了皇帝的死在悲痛。
她正将身子往后隐,就听皇后沉声道:“是谁这么大胆现下便叫世子来的,懂不懂规矩?”
循声望去,对方的目光也倏地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若是没记错的话,一直在世子看顾的不是这个奴婢,瞧着眼生,先前在何处当值?”
这一句话,便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秦祯刺过来。
秦祯倒也端得住泰然自若的架势,可杨煊却像是被吓住了,身子有些发颤,拉拽着她就要往后缩。
“世子莫怕。”她在他的小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轻声安抚,似乎对皇后的质问充耳不闻。
面子上她可以装,可总不能一直不回话,也没指望肖晋那狗东西来解围。
该怎么编才好呢?
灵光一现,她有了主意,决定撒手一搏,只要胆子大,单车变摩托,况且今早自个儿也瞧过气色了,不是倒霉鬼,顺得很。
她蓦然抬起脸,眉眼舒展,抬手抱拳向天一敬,才语声洪亮地说道:“回皇后娘娘,臣不是一般的奴婢……”
话到此,故意顿了顿,果然下头全都变了脸色,她故意瞥眼朝殿廊不远处瞄了一眼,他也正目光斜斜地望过来,眼底里的笑像洞悉一切,又像胸有成竹。
她收回目光,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臣是陛下的天官,至于引世子到此,也是奉旨而为。”
帝王身边确实有天官,天官也从不示人,只在暗处替帝王相看、预警。
大行皇帝喜玄修,身边设有天官也是情理之中。
王皇后面色铁青,冷寒得朝秦祯瞪了一眼,回头怒喝:“好个大胆奴婢,奉旨?陛下已然龙驭上宾,哪里来的旨意?谁人指使你这么做的,说!”
她少见的声色俱厉,竟已有些失了方寸的样子,肖晋却在旁边接口道:“娘娘息怒,秦长随说奉旨,自然是陛下此前的旨意。”
说着,拂身一转,望下方朗声道:“陛下的遗诏,请陆阁老当众宣了吧,也免得皇后娘娘和各位大人再诸多猜疑。”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陆阁老身上,神色各异,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
秦祯对此并不意外,反正肖晋同自己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说什么,他也只能给她兜住了。
陆阁老眼中的神光稍稍聚敛,对四下的注目依旧漠然,颤颤地从衣襟中摸出一张折起的纸笺,慢慢展开。
旁边的同僚立刻探眼围拢,就见那淡青的纸张果然是御笺,上面的笔迹也是皇帝亲笔无疑,不由更惊,却也再无怀疑,当即都伏地跪了下去。
陆阁老目不斜视,拖着沉重的步子拾级而上,到月台上站定,吁了口气,端起手中的纸笺。
“……太子世子杨煊,冲龄秀世,仁孝恭谨,着立为储……”
·
晚霞散尽,天黑得比往常都快。
殿内灯烛通明,映着哭灵的人身上的丧服,白花花的一片。
蓦然手臂上一压,沉沉地往下坠。
秦祯微微侧目,就见杨煊歪头靠着自己,身子散在蒲团上已不成个样子。
守灵是不间断地钉在这儿,朝夕还要哭拜三次,不如此不足以尽忠孝道。这些事对她来说就跟吃饭夹菜般普通,但杨煊毕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天才刚黑便熬不住了。
她刚拿手揽住,右手边就有人讶然“哟”了一下。
秦祯抬眼看过去,出声的是大行皇帝原配皇后的女儿,已世太子的胞妹乐安公主杨橖,这会子该叫大长公主了。
而王皇后已晋了太皇太后,此刻却“哀伤过度”,正在坤宁宫静养,所以殿上这里便以大长公主为尊。
“难为陛下这小小年纪,唉……”
杨橖红着眼圈,腮间泪痕尤新,探头看了看那小小的睡脸,复又转向秦祯。
“陛下瞧着实是累了,这儿一入夜阳气浅,阴气重,陛下尚幼,这么睡着可不是法儿,干脆这么着吧,秦天官抱了先去外间歇一歇,进点饮食,等大殓了之后再来。”
自当众宣旨之后,这孩子便于灵前受了百官朝拜,继位为帝,连年号都由内阁议定了,只等次年改元。
就连她这自封的“天官”也被坐实了,别人同她说话的时候,都会不自禁地带着敬畏。
虽然“天官”本质是假的,但是本事是真的。
这样被人敬着,她也没半点不习惯。
目光掠过杨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秦祯忍不住劝了她一句:“忧伤肺,思伤脾,殿下也莫太悲伤了,身子要紧。”
杨橖抬眼望向她的脸,那晚被心绪所累,也没用心细看,这会子定定瞧着,才惊觉她竟有这般好颜色。
宫中数以万计的奴婢,从前只觉得肖晋最好看,可是脾气不好,现下一比,还是觉得眼前的人更好,不仅好看,加上又是天官看着就是和顺好相处的。
“嗯……我记住了。”杨橖回过神,想着自己刚才琢磨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蓦地就有点脸热,赶忙挪开眼,“秦天官,快带陛下去歇息吧。”
秦祯倒是想留下跟杨橖在说说话,可想着杨煊,还是依礼谢了恩,抱着杨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孩子虽然不大,可对她来说重是真的重。
不是说宫里头的人都很有眼力价么?可为什么她都要走出偏殿了,居然还没个人上来搭把手,是天官这名头还不够响亮?
夜色宁谧,当空一道勾浅的亮弯,无数星光缀点,美得惊人。
月光下,她抱着杨煊负重前行的身影也挺催人泪下。
对面配殿的廊庑下有两间还亮着灯,晕白中透出淡淡的黄。
治丧期间事无巨细都得司礼监牵头,原本的差事也不能搁下,所以肖晋便将值房临时迁到了这里。
秦祯循着斜廊一路轻慢地走过去,刚到近处,就瞧见吕同安领着几名内侍站在门口,面上并无急色,不像是有事要报的样子。
她对此半点都不关心,只想赶紧有人来帮个忙,好让她歇歇手。
眼瞧着吕同安也朝这边迎了过来,秦祯大喜,想着还是吕公公会来事!
笑容刚在脸上绽开,便听他神秘莫测道:“督主正在见客,这会子先别急着进。”
她是要去找他吗?
没瞧见她都快要抱不住小皇帝了?
吕同安像是才瞧见她手上,挑唇呵笑,“要不这么着,我服侍陛下到那屋歇息,你在这瞧着,估摸着督主八成还有话吩咐。”
话音刚落,秦祯就把孩子给塞进了他怀里,速度之快,吕同安都没回过神。
秦祯揉了揉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双臂,不由感叹带孩子真不容易,光是抱着就不是一般的体力活。
刚想自己也去休息下,才走到门口,就听里头隐隐传出脚步声。
她赶忙站定了步子,立在廊下,须臾间房门呀声而开,出来的人身材高大,皓首白须,赫然竟是陆首辅。
莫非肖晋见的就是他?
陆阁老抬眼间也瞧见她,似乎也有些怔诧,随即便恢复常色,略略寒暄,又问了几句新帝的事,便由旁边的内侍引着去了。
秦祯兀自在心里犯着疑,进屋掩了门。
里间的垂帘后横着书案,上面十几摞奏本堆积如山,几乎将肖晋整个人都挡住了。
这样子她看着也头疼,先前还有点羡慕他不用陪着守灵,现下瞧着,不仅不安闲,还要费心劳神,还不如守灵。
秦祯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就在茶盏里添了水,断过去搁在他手边。
他没有接,目光仍定在面前的奏本上。
秦祯也没劝他喝水,反倒是去旁边拿了两块糕自己垫起了肚子,吃得有些噎了,还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够吃么,要不要叫人再送一碟来?”沉静间,肖晋蓦然出了声。
这话分明就是在刺弄人。
秦祯咽下嘴里的糕,又喝了口茶,这才开口道:“太甜了,吃多了腻歪。”
到底是封了“天官”,这位分高了,胆气也大了。
肖晋轻哼了一声:“现下秦天官可是宫里的大红人了,陛下都离不开你,往后说不准连本督也得仰仗秦天官。”
心里不痛快就直说,别别扭扭的,这阴阳怪气的调调,还真把自己当太监了。
再说了,能成天官的都是什么人?得六亲无靠,不谋财不谋利,无欲无求的人才行。
秦祯忍不住背地里翻了他一个白眼,心里头不屑,可嘴上却谦道:“别人不晓得,督主还不清楚么,当时的情况,我也是没别的法子。再说了,天官确实当不起,我这人除了谋点财,别无它想。”
肖晋撩唇一笑:“这要是别人,八成骨头缝都要喜得发痒了,到你这儿却是不情不愿的,敢情是嫌天官没法谋财。那好办,瞅个空就让你回东厂名正言顺谋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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