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行(三)

不知阖眼打坐了多久,夜色已然深浓,裴裹儿只觉与那幻境之中一般,当时也是小丘起伏,草地葱郁,婆娑的树影打在地上,像是鬼祟的巨兽。

不过,真正的鬼祟也已是悄然接近。

风吹过,树叶发出可怖的低沉□□,像是在为什么掩盖踪迹,月亮的微弱光芒之下,活生生的人身上都不免染上寒气。

它在无知无觉之间,荡漾在树上,蹭着树叶的声音,离这篝火越来越近。

它在树枝上踮着脚望向这里的人,苍白以致骨节突兀的手攀住树干,缓缓转动僵硬的头颅,像是感觉到有些疼,它想摸一摸自己的后颈。

可胸口却骤然被人趁虚而入,那里穿透了一柄青色长剑,剑身上还泛着淡淡的寒意。

它的瞳孔触碰在冰凉的剑锋,又遥遥看向出手的人。

手中只余剑鞘的美人,同样看着自己出剑的方向。

剑气破空,熟悉的剑意同样也惊醒了在一旁打坐的楚琢玉,抽出长剑之瞬,人已在徐帘雾身后。

仍旧在草地上盘腿而坐的裴裹儿,眼睫动了动,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上斜的眼角沾着些许未曾睡够的水汽。

也是这短短刹那,更多像它一样的影子围住了这里唯一的三个人。

它跑的很快,徐帘雾没能看清楚它的模样,也感受不到它的气息,可濯缨剑的烙印却在告诉他,那东西已是离他越来越近。

“琢玉,来的东西不是人。”

“它在向我们靠近!”

楚琢玉的表情略微变化了些,像是十分抵触。

秘境之中,不是人的东西很多,也不一定是难对付,他也并非害怕,只是打起来,总归并不舒服。

他曾遇到流着脓的将死之物,也曾遇到过浑身不知多少个眼球的恶鬼,还曾见过一滩黄水且黏腻的妖物,一旦沾身,便几欲让人作呕。

即便是胜了,剑身上所附着的东西,也让人目不能视。

“师兄。”

徐帘雾从这一句中听出了些许不情愿,同样想起了某些曾经的并不太美好的记忆,而小师弟他极其嫌恶这些非人之物。

以他的推断,方才现身的定是某种死物,虽肖似人的模样,却非人。

他将右手又往身后拦了拦,语调平静,不快不慢,总会叫听的人不禁放下些许芥蒂和胆寒。

“琢玉,不要逞强,此番我已有胜算。”

其实,是没有的。

毕竟,他都不知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徐帘雾像是哄着孩子的书孰夫子,饱谙经史,却从不过分要求求学的弟子,谆谆教诲之下,满是呵护。

楚琢玉听了,心安理得地又往徐帘雾身后站了些,他不惧,却也着实不想为了这些出手。

“大师兄,你要小心。”

裴裹儿站在二人之外,像是天然被排斥的边缘人,不过也并不伤心就是了。

每每她见徐帘雾对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嘘寒问暖,唯一的感觉是,自己像是一个老父亲。

亲眼看着亲自播种、亲自施肥,亲自灌溉的白菜被猪拱了。

徐帘雾还不是一颗普通的白菜。

他是最贵的翡翠玉雕白菜,本该清清白白啊。

裴裹儿耸了耸肩,转念又掏出了几张黄符,装模作样地在手中拿着,眼睛滴溜地朝四周划过,判断了一下来的大概有多少。

随后,点了点头。

这些,应该够了。

不如裴裹儿无所事事,徐帘雾的手绷紧,手里的剑鞘被他横在身前,眼睛不曾一刻松懈地盯着濯缨剑传来的方向。

它在靠近,徐帘雾探着脚步,也在朝它靠近。

在阴影最后能遮掩的藏身地,寥寥露出了一点濯缨剑的剑柄。

徐帘雾不再忍了,只用剑鞘便挥出了一整道寒水剑的剑意。

灵力剑锋冲破了黑影,成功了逼出了它。

那被徐帘雾一剑穿身的恰然是一具尸体。

一袭褴褛的红衣,色调很暗,凤凰的绣样还在,依稀能看出未曾损坏时的模样,像是民间女子办席的喜服。

薄薄的盖头下是一张脸,泛着浓重的黄色,像夜里昏黄的马灯,惊人心魄,又无限阴恻。

既知道是何物,濯缨剑被徐帘雾唤回,剑身却未曾沾上一滴血,刺目剑光依旧凌厉。

迎着它的方向,徐帘雾握剑而去,寒水之剑,水化冰,他想困住这个不人不鬼的女尸。

红衣擦过徐帘雾的手腕,两方不可避免地缠斗起来。

也是在时,他在这尸体的身后模糊地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麻绳,竟足有一拳之粗,坠在红衣之上,从脖子到脚边,甚至还余下很长一段。

这也让他不自觉慢了一瞬。

裴裹儿眼见局势僵持,楚琢玉还在那长身而立,一点衣角都不曾乱,暗戳戳地给自家傻孩子使了个眼神。

缠错人了。

女尸转了转外突的眼球,猛然转变方向。

徐帘雾也意识到对方换了目标,也或许一开始它便是冲着小师弟而来。

本是想去拦,可方才的迟钝让他错失了机会。

不知何时,树影之下又出现了许多尸魁,不知不觉间将徐帘雾团团围在中央。

不像方才的女尸,似是还有灵智,这些伸着舌头的东西,只知道一哄而上。

徐帘雾脱身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具阴冷的女尸从袖边飞过,奔着楚琢玉的方向而去。

悯生剑比楚琢玉的反应更快,一剑劈下,想要将这污秽的东西斩成半截。

可不同于对徐帘雾纠缠时的模样,对待楚琢玉,女尸像是突然丧失了耐心。

染着红色豆蔻的手指竟直接捏住了悯生剑的剑刃,手腕三百六十度旋转,一把重则百斤的重剑被她扔出了几里之外,砸出了巨响。

超过一定范围,悯生剑便无法被召回。

楚琢玉唇线拉直,原本毫无情绪的眼底充斥上了暴躁,手掌中聚集了巨大的灵力,一拳打下去,像是报复,将女尸同样轰出了几里。

庞大的灵力,甚至将那些想要像对徐帘雾一样拦住他的烂东西一并放倒,恶臭的血液沾到他的白靴之上,那么刺目。

楚琢玉如今只想杀了方才那具不知好歹的女尸,毫不犹豫地飞身去追。

果然,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女人都一样讨厌。

裴裹儿亲眼见着楚琢玉追着阿红的方向不见踪影,这才收起了懒洋洋的模样,径直走向了徐帘雾。

徐帘雾正与层出不尽的尸体们周旋,濯缨剑不免染上许多绿色的尸水,既腌臜又难闻,像是在下水道攒了几百年的纯正粪便,恶臭难忍。

而且这些出现在徐帘雾的身上,突兀至极。

“帘雾师兄,我来帮你!”

绣着海棠花的繁丽道服一闪而过,像是一抹从崖间照下的日光闯入徐帘雾的视线。

他被护在身后,握着脏兮兮的濯缨剑,呆呆傻傻地看着那个刚刚结识的同行道友以一把桃木剑在众尸之中,杀意尽显,一往而前。

这一幕,何曾熟悉。

如山海般的尸潮就那般褪尽了,裴裹儿站在无数堆叠的尸身之间,脸上挂着无辜的笑。

“帘雾师兄,杀完了。”

徐帘雾几乎呆滞地点头,鱼龙混杂的记忆重现,他透过一层厚重的迷雾,终于看清了那困扰他许久的梦魇一角。

那里,也曾有过一个少女,斩杀群狼之后,向他讨赏。

他声音艰涩地问道。

“你唤我什么?”

“帘雾师兄啊,我觉得这么喊比较亲近,认识这么久……”

徐帘雾抛弃了平日的规矩方圆,打断了她,又近乎执着地问她。

“我又、该唤你什么?”

“裹儿啊,帘雾师兄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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