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怀疑(三)

良久。

徐帘雾拖着僵硬的身体站起,尽力压下心底深处的阴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声音克制。

“待整理好行装,我们便走。”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出这句话时,并不是松了一口气,反倒整个背脊都微微塌陷了。

素来光彩照人的濯缨剑都如明珠暗沉,失了亮色。

裴裹儿不知道他感受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对他打击至此,她只是弯了弯乌浓的笑眼,想开解他。

“师兄放心,王根曾经说过,嘴贱爱挑刺的人,活的最长了。”

徐帘雾原本是再也放不下心,也被如此一句整得方才严峻的心情崩了大半。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停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离开。

“小裴,这位王根……是谁?”

“生死有命,是伦常,怎会又与这些有关,他与你说这些,于心并不坦荡。”

“你生性天真,不爱多想,这些话还是不要多听了。”

会教坏小裴的。

像小裴这样坦率真诚的少女,不需守那些死板规矩,就应该好好的活在这偌大的时间轮下、苍生一片里,守着一份开心,不受伤,不被欺负,不误入歧途。

“王根是我……大师兄。”

裴裹儿双眼瞪得圆圆的,无所适从。

茅山派温真人座下大弟子?

徐帘雾眉心紧锁,面上又多了几分焦急和严肃。

“可即便是大师兄,也并不证明他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就比如他,识人不清,多少次在宁焘面前护着别人,最后却险些害他去死。

大师兄又如何,不过也只是一届有嗔痴欲望的凡人。

“小裴,你不要听他的,不能学他。”

这一句话,他说地牙齿打颤,声音发抖。

见他着急上火,眼神忧虑到几乎要盯她盯出一个洞,裴裹儿不敢多说了,她没想到反应会这般大,甚至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无措,明明徐帘雾比她还要小,她是姐姐才对。

这些话,茅山派时,她都听惯了,甚至有一段时日也爱说。

当初,其实这个嘴贱爱挑刺专说的就是她。

后来,她长大了,在外面待的多了,久而久之,话少了,也就没再提过。

今日只是想安慰人,却又弄巧成拙了。

“……我不知道不对。”

“他们也爱说我多管闲事,当初我说话也不好听,但真的现在都好端端的活着,比很多人活的都长。”

裴裹儿努力比划解释,手抬起又落下,甚是慌张。

她不觉得这些话能伤到人,她也从没被这些话伤到过,或许曾经伤到过,但现在她已经早已不会听进心里了。

就算骂她又如何,只要她活的久,好好的没死,那就是她最想要的。

第一次见她如此诺诺的模样,徐帘雾眸光骤然缩了一下,眼里酸涩,只觉得心口好难过。

愧疚冲塌了他的防线,反省自己因为旁的事情将情绪迁移,以至于太过苛刻。

“小裴,没事。”

“不是你的错。”

那些带着侮辱字眼的话让他下意识觉得不好,自以为是到觉得她学了坏。

可她只是想用自己的运气,单纯地宽慰别人而已。

心里的疲累让他撑不住,又渐渐坐回了角落里,朝着裴裹儿轻轻招手,往自己身旁拍了拍。

压抑的气氛有了一点点流通,裴裹儿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乖乖地坐到他身边,抱着下巴歪头看他。

徐帘雾睫毛颤了颤,看着还依然毫无芥蒂想与他靠近的少女,一字一句地斟酌过,才敢开口。

他咽了咽嗓子,让声音更清晰些,

“对不起。”

“只是我……有些控制不住,抱歉。”

裴裹儿微微扬起脸庞,水润的眸子里映着他的样子,没有一点怨气。

“师兄,你只是不开心,没关系。”

是啊,他就是不甘心,不相信,不欢喜。

徐帘雾不得不承认,楚琢玉可能的背叛、那些他听到耳朵里的埋怨,他一时无法接受,亦或是很久都无法接受。

他把脸捂起来,很久很久,声音囫囵不清地告诉她。

“小裴,他们说的都不对。”

“世上既有惜命的自私之人,也有宁愿马革裹尸的勇武之人,有不爱说话之人,有说话不好听之人,可这都没关系的。”

“好的未尝就是好的,坏的也未尝定是坏的。”

“别为他们伤心……”

絮絮叨叨的话说地有点慢,像是故意在掩盖着什么。

徐帘雾流泪了。

裴裹儿看到了他袖口边上晕开的深深浅浅的痕迹,有些茫然,还觉得心口空荡荡的。

“师兄也别伤心。”

“我日后离他远一点,只跟着师兄,只听师兄的话。”

徐帘雾被她念得怔住,沉默了片刻,遮掩在手后、细碎额发下的双眸里逐渐透出了一点点温和的光。

又是很久。

他突然抬起头看向了这个说到不公,话多了起来的少女,目光珍视至极,更正她道。

“是要听你自己的。”

“做想做之事,何错之有。”

“你只要不违背本心,不害良人,不做坏事,谁又有资格能管你。”

莹莹之火的光芒下,男人的脸淡雅如雾,瞳若点漆,还有些红。

裴裹儿突然觉得有些热,不是身体热,是她埋在胸口里的那颗心,在动。

长期驭尸,尸气浸渍下,她的心原本一直是凉的。

她有僵尸丹,僵尸队友,也有一颗僵尸心。

可今天却是温热的。

从没人告诉她,原来要听自己的……

尽管,她也从没听过别人的,但听别人说,和她自己做,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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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用了僵尸丹,暴躁的宁焘开始平静,威胁性诧然降低了几百倍。

在与他对面的位置上,是面色十分不好的罗慎儿。

她还在后悔跟着进来,后悔不听师尊的话进了秘境。

过的不好,一点都不好。

抱怨了很久,她的眼神不经意落在了视线正中的宁焘身上,心情又开始多云转晴。

这一路走来,每每看他那张脸都叫她挪不开眼。

明明一双眸子只剩下无神,却还透着莫明的矜贵,长睫垂下时,又带了点让人怜惜之感,只是随意一瞥,就能让人定住半晌。

苍生道的二师兄,可真是好看。

若是能叫他做她的第一个男人,该多好。

不比别人长得差,修为还高,关键时刻不惜入魔都要护住身边的人,与他待在一块,定然十分有安全感。

罗慎儿美得有些冒泡,又见这人服药之后没了威胁性,岂非是任她把玩,竟悄悄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她便愈想感叹。

此人男生女相,她一个女人都自愧不如。

带着宝石手钏的手一点点靠近,刚想戳一戳那张一看便触感颇软的脸颊,泛着明显青筋的手便掐住了她的手腕。

“疼!”

那手不仅使劲攥她,还用指甲掐她,陷进皮肉里,疼的罗慎儿绊倒在地,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血,流血了,放开我,快放开我!”

平日里她最宝贝的就是这双纤纤玉手,舞身摇扇的姿态都美极了,人人见了都要夸的。

不能伤,一定不能伤的。

而原本她觉得人畜无害的男人,那双眸子里像是突然住进了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幽深地叫人心凉。

就在罗慎儿觉得她整只手都要断了时,一个锤子横空出世,砸进了地里。

危险性让宁焘很快松了手,躲走了。

她抬头,望进玉生烟那双鄙夷的眸子里。

“你是不是找死。”

罗慎儿扶着自己的手腕,想反驳,可又疼的说不出话,只好堵着气一个人跑到一边去上药。

可玉生烟却没收手。

她走向了躲避风头的宁焘,锤子一轰,地上一个洞,却都叫他灵活地躲了过去。

锤子砸不着,一不做二不休便扔了,举着手也要拍死他。

“男人敢打女人,今天我非得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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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帘雾本在尝试运气促进灵脉循环,睁眼便被这番场景惊地下巴都险些要掉了。

“这……是有些力气了。”

裴裹儿笑地露出一口白牙,“师兄见得少,我十一师姐,上能掀翻宗门宝殿,下可赤手空拳博虎,当乃修真界第一女力士,男人女人见了她,都是怕的。”

掀房子,打老虎?

徐帘雾眼神呆滞,他自认见过不少凶悍之徒,这姑娘的劲实在难得,大开大合,威力不俗。

说完,他又有些怀疑。

“小裴,你是否也会这些?”

若这便是海棠门其中一门功法,莫不是连小裴她也学过。

“没有。”

“但我跟师姐比过,小赢过几场。”

竟也这般力大?

徐帘雾侧头,几乎睁大了眼,眼白多了些,显得有些呆。

裴裹儿不懂他这是喜欢,还是不喜,问他,“这样不好吗?”

她在凡间呆过很多时日,男人都不喜欢很厉害的女子,他们只会娶比他弱,比他脾气好,比他会洗衣做饭的。

但玉师姐也说过,找男需找软的,要是敢嫌弃女的,敢打女的,不要犹豫,打不死他,也要毒死他。

徐帘雾头颅微微扬起,摇头。

“是很好。”

“很厉害。”

他多问一句,只是想多了解她一些,这一路走来,都是险象环生,他只知道她本性不坏,却不了解她的很多。

小裴是一个很乖的人,他想多为她看看,多为她听听。

不懂一个人,就会存在无意识的伤害,那也是一种伤害。

“师兄,你很不像男人。”

徐帘雾疑惑,神色失调。

谁知,裴裹儿又加了一句。

“也不像女人。”

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那是什么。

徐帘雾心觉自己被戏弄了,却又说不出什么苛责不好的话,又见她一双单纯眸子,只好将那些无谓的猜想都压下去,平心静气地去问。

“那是什么?”

裴裹儿冥思苦想起来,可她想了半天,都未曾想明白。

“不知道。”

“男人都很坏,你比较好。”

“女人时好时坏,你一直都好。”

这番理论奇怪的话让徐帘雾不知该笑是好,还是该哭是好。

若是要做她口中的好,莫非就要不做人了。

“这些话,也便只有你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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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天光,没有愁云,深邃古怪的隧道分分合合,只留下起伏不定的脚步声,沿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迎头前进着。

罗慎儿随意踢着脚边的石子发泄,右手手腕即便抹了上好的药膏,都在隐隐作痛。

视线里,宁焘在玉生烟身边跟的紧紧的,亲近的模样让她心里难受极了。

明明是她先喜欢的,可却便宜了别人。

她好心与他说话,玉生烟打了他一顿,他却偏偏去亲近打了他的人。

简直就是不识好人心……

可走在前面的玉生烟其实有些不堪其扰,她只是想打个人,练一练拳法,谁知却被人纠缠住了。

往前她总觉得自己力气不够大,可现在却后悔当时力气太大。

否则怎么会偏偏一个不小心把人给打清醒了呢。

结果之后,这个人便一直跟着她,说要让她赔钱。

想罢,身后又有了磨牙声。

反射弧下,她又送过去了一拳。

人醒了,又开始追着她问。

“你什么时候赔钱?”

“滚!”

徐帘雾也对宁焘能短暂清醒觉得惊讶,可没过多久,又会失去意识。

没办法,便只能将他暂时留在玉姑娘身边。

但宁焘能清醒,也让他对出去更加迫切。

只要能走出去这里,所有人都会得救,一切都会好。

很快,滴滴哒哒的水珠声隔着空间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徐帘雾停下步子,竖耳分辨,再次确认。

“好似是水渗透而下,从某处上滴落的声响。”

“若有水源,或许我们已足够靠近低下暗河,沿着暗河,就能寻到墓的出口。”

走的腿都要折的罗慎儿大喜,抛却那些杂乱的念头,从末尾冲到了最前面。

“真的,那我们再走快些。”

说罢,众人的脚步又无形地加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