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高阳贾氏
相较于笔试,面试更接近时人所熟悉的举荐,因而显得波澜不惊,刷掉应变能力不强以至于迂腐的、应变能力太强而没有底线的,剩下的人按照成绩分至各处,虽然都是同县乡亲,但秦琬还是尽量贯彻了地域回避原则,避免在本乡为吏而纵容家人为恶。
给了这些人三天的适应期后,他们领到了第一项差事,配合女官教百姓认字,至于教材,便是秦琬先前印刷的防疫册子。
此时本该是百姓收集过冬物资的时候,但架不住秦琬开出的条件过于优厚,为了免税,乡里百姓纷纷挤出晚上的时间到村头听课,秦琬特意里批了百斤松枝用于照明,不少妇女带了针线,一边把册子里的防疫知识当成传奇故事听,一边借着火光做冬衣。
听女官说起蝇虫传播疫病时,他们议论纷纷。
“怪道每回打完仗总有瘟疫,方士还说是怨魂作祟,让咱们给死去的将领立庙供奉[1],现在想着定是尸体招来蝇虫,才把别处的疫病带来了。”
“照这么说,只要咱们把人埋了不就行了?”
上首的女官翻了翻在郡主府培训时记的笔记,扬声道:“如果人少,自可深埋,记住是深埋!埋的时候还要避开水源,否则你喝的水就不干净了!但人多了,就得火化!不然你挖坑的功夫,蝇虫都飞没影了!”
下方百姓纷纷点头,觉得自己又学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小常识。
打仗的时候动辄死伤千百人,如果只凭一家之力,他们就是想火化也没那么多的柴啊。
他们小声交流:“既然郡主知道,若是真遇上这种事,肯定会及早解决,这数目听着多,若是咱们一家出点力,其实也不碍什么。”
旁边的人也是一脸庆幸:“幸亏有郡主在,不然给将领立庙,咱们也得出力,还得奉上三牲祭祀,最后还没效果,若只是上山砍柴将人火化便能隔绝疫病,那可太合算了。”
扫盲工作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秦琬跟进了一段时间便丢开手,她正带着人在一间空屋子里盘炕。
说实话,秦琬自己对于炕也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形,好在她找来的泥瓦匠一点就透,在听完秦琬的描述后一语道破炕的本质——
“郡主说的炕,不就是没有灶口的灶吗?”
秦琬仔细一想,觉得还真是。
但两者用途毕竟不一样,灶要尽量将木柴燃烧的热量集中起来,炕却要求热量尽量均匀分布,那用什么传递热量最方便?
秦琬抬头看向烟囱,终于想起来了。
“将炕与灶连起来,在炕下做出烟道,每日做饭时烧柴的烟先从炕下走一遭再从烟囱里出去,烟是热的,从炕下走自然能将炕熏热。”
想到冬天去老师家里补课时,因柴火炉子排烟不畅被熏的经历,秦琬又补充道:“排烟一定要顺畅,不然人在屋子里睡觉被熏昏迷了都不知道。”
泥瓦匠终于理解了秦琬的意思,十分麻利地盘了个土炕出来,阴干三五日后开火烧炕,秦琬摸了摸炕面,新炕有点潮,但北方天干,又有火烧着,这点潮湿比起冻死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再烧两天看看有没有漏烟之类的毛病,若是没有,便由你在高阳县教人盘炕,若能在正式入冬之前让县中九成百姓睡上炕,我给你二十斛脱粟。”
脱粟就是脱粒的小米,二十斛细粮,如果节省着吃,足够他们全家吃四个月,明年春天就不用担心青黄不接,高阳郡主果然大方!
秦琬看着激动起来的泥瓦匠一家,给他们泼了盆冷水:“若是有火炕漏烟导致人员伤亡,我可是要追究责任的。”
工程质量不好追究工匠责任是惯例,因此泥瓦匠习以为常地应下。
将曹田留下盯着工匠,秦琬溜溜哒哒去了县衙,在户曹找到了赵洛:“我来看看你收录的贫困家庭名单。”
先前秦琬几次退税把高阳县的人口摸得一清二楚,按照她的要求,赵洛组织人将家里成年劳动力不足两人,耕地不足三十亩的全部划为贫困人口。
这个数目倒不是秦琬拍脑袋定下的,而是经过慎重计算。
以最常见的五口之家为例,一年需要的粮食至少得80斛,当然这80斛指的是粗粮,如果换成细粮会撑得久一些。而此时的亩产在2至10斛之间,高阳县的土地不算肥沃,但也不至于贫瘠,考虑到天气影响,秦琬取了5斛作为平均亩产。
家中有三十亩以上土地者可以勉强应对税收而不饿死,三十亩以下者,则徘徊在破产边缘,随时可能卖身为奴。
这部分人也是需要秦琬进行兜底的重点人群,如果她不出手,到时候就是将治下人口往豪强的坞堡推。
正当秦琬计算着以何名目给他们补偿时,窦显急匆匆地进了内室,对秦琬道:“殿下,贾氏遣人送来拜帖,想要择日登门拜访。”
“高阳贾氏?”
“正是。”
得到窦显肯定的回答,秦琬眉头皱起。
高阳贾氏的祖先以协助南迁的宋室先祖篡位起家,随后又因牵扯进皇位之争而没落,宋室南迁时贾氏并未随行,其族人主要分布在高阳郡郡治所在的安平县,比起高阳县更加靠南,安平县令便由贾氏族人担任,秦琬与他们的交集仅限搬家那次,安平县令循礼送来贺仪,这都过了半年,怎么突然上门?
“他们怎么将拜帖送到你这里?信使何在?”
秦琬狐疑地接过拜帖,托往日背谱牒吃瓜的福,秦琬对上面的名字并不陌生,贾谧贾玄深,贾氏当代家主的幼子,其妻为哀献太子妃族侄,再看上面写的理由,哀献太子妃的母家段氏托贾氏护送自己生母一家来高阳县?
这什么七扭八扭的关系?
“我怎么不知道我生母还有亲人在世?”
秦琬眉头紧锁,阿琬生母杜氏乃是宫人出身,当初生下阿琬后被加封为太子良娣,若杜良娣有心,早让人寻访家人,何至于等到段氏出手?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窦显也察觉出不对,解释道:“贾氏来人同臣说,因不知郡主脾性,怕贸然上门冒犯郡主,故而请臣代为引荐,臣暂且将人安置在县中驿所,并未见他们带人随行。”
秦琬放下拜帖宽慰窦显:“你这是对的,我要在高阳久居,迟早得同贾氏打交道,他们能主动来是好事。”
“至于来意,等明日我见了他们自然便知晓。”
收到窦显转达的消息,贾谧热情地招待窦显留下喝茶,被窦显以公务繁忙之由拒绝,他又殷勤地送窦显出门,目送窦显离去后贾谧脸上的笑意被忧虑替代,他回内室同妻子商议:“我怎么觉得窦君明见了高阳郡主回来后态度冷了不少?”
段氏冷着脸:“定是高阳郡主被你们的昏招吓到了!人家在高阳说一不二,你们偏要给人家送来一堆真假难辨的祖宗,也不想想昔年杜良娣离世时高阳郡主才几岁,如今怕不是连亲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哪还认得什么舅舅外祖母?”
“这骨肉至亲,哪能轻易斩断?”贾谧梗着脖子反驳:“何况杜良娣之母出自我贾氏嫡脉,如今年事已高,长途跋涉只为再见外孙一面,我若视而不见,于心何忍?”
段氏忍无可忍:“明日你自己去面见高阳郡主,我丢不起这人!”
贾谧顿时噤声,又上前哄段氏,然而段氏径自往床上一躺,只当听不见。
第二日,贾谧只得独自前往高阳郡主府。
以贾氏当前的影响力,还不够格让秦琬亲自迎接,因此在门口迎接的是窦显。
进了内室,窦显遵照古礼正式介绍了双方身份,贾谧行过礼后才正式入座。
秦琬看了看贾谧身侧,关心道:“昨日拜贴上不是还有令正姓名吗,不知令正何在?”
贾谧面色惭愧:“拙荆今晨身体不适,实在不便出门,还请郡主见谅。”
秦琬见贾谧并无担忧之色,心中有了猜测,十分体谅地说:“如今天气渐寒,玄深回去后不妨让人为令正煮些姜汤驱寒。”
“谧代拙荆谢过郡主。”
贾谧谢过秦琬,本以为秦琬要谈及正事,却不料秦琬又说起高阳风物,他耐着性子周旋了一会,忍不住先行开口:“谧此行实为受人所托,为长辈夙愿而来。”
秦琬捧着茶盏,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愿闻其详。”
“谧有一姑祖母,早年与京兆杜氏结姻。然世事难料,杜氏不识天数,竟趁乱占据邵西,窥伺神器。高祖代天行罚,杜氏一战而溃,族人尽皆流散,姑祖母亦音信全无。”
贾谧眼眶通红,时不时抬袖抹一下并不存在的泪水,仿佛十分悲切。
“前些时日家中忽然得了姑祖母的消息,方才得知姑祖母丈夫死于军中,自己也被人掳去,如今那人已逝,姑祖母才得以修书家中,认祖归宗。”
听起来是个大团圆的好故事,秦琬发自真心得道了声恭喜,而后询问贾谧:“玄深寻我,便是为了向我报喜?”
作者有话要说:[1]类此败军之将为何成为鬼主?瘟神?实涉及当时人,尤其道教众人的瘟神疫鬼观:其中蕴涵有两种意义,一是战役、大兵之后尸体未能完善处理,导致传染病流行的恐怖经验,这是根据经验原则所形成的认知;另一则是对于凶死者成为厉鬼,基于怖惧情绪乃相信在阴界雄将率领鬼卒为崇。——李丰琳《行瘟与送瘟——道教与民众瘟疫观的交流与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