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带刺
慕相玄第一次看见岁祖月,是在院外,一阵议论和试图阻拦的声音后,北面檐角边,冷不丁冒出了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天青色的苍穹下,一双雪亮灵动的眼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充满了好奇与兴奋。
慕相玄住的地方离神殿近,神殿门徒诸多,但都知晓这里属于某种禁地,故而没人敢涉足,顶多在院外喧哗。
还是第一次,有人敢翻墙上瓦。
有了第一次就又有第二次,后来,甚至带来了她的团伙。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神殿课业一结束,慕相玄坐在院里看书,抬头,檐角后藏了一群探头探脑的影子。
他们嘀嘀咕咕,像是没见过银发小妖一般,还自以为低声的讨论,他是傀儡还是真人。
慕相玄没抬头,听到某个脆生生的嗓音,信誓旦旦,“他一定是莲藕人!我以前见过莲藕娃娃!白白嫩嫩,十分可爱呆滞,大概就跟他差不多!”
慕相玄翻动书页的手指一顿,忍不住抬眸,看向那堆小脑袋里格外醒目的一个。
心情微妙。
到底是谁模样白嫩,粉扑扑的更像莲藕人,一袭轻盈裙摆上都绣着小荷花。
慕相玄庭院四下有结界,凭群孩童无法踏入。
小朋友的好奇心都是有限的,好奇会儿得不到答案,很快就会转移注意力。
但慕相玄没想到,有人会锲而不舍那么久。
小弟们都不来了,岁祖月还整日举着截树梢,象征性的挡挡脑袋,眯着眼睛在檐角观望,一副跃跃欲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后来,她连小树梢都懒得举了。
再后来,就穿过结界,得意洋洋地握着他的玉圭,来到了他面前。
慕相玄从有意识起,见过了太多死亡的东西,他的世界,犹如座布满沉沉死气,举目荒芜的墓场。
第一次,他看到那般鲜活富有生气的存在。
她站在他面前,狡黠水灵的眼睛,挑起小眉毛,微微抬起下颌好似示意唯我独尊,很像只漂亮,稚气,又凶冽的奶猫,时刻磨着小爪子睥睨众生。
“让我摸一下,就把玉圭还給你。”
她就跟她挑起的眉毛一样,有点儿乖嚣。
慕相玄止水般的心境,微微掀起涟漪,于是他反客为主碰了她,然后就看到了那张粉白小脸,露出不可思议的呆滞表情。
果然她才像莲藕娃娃,呆呆的。
“好了,让你摸了,”他冷静地分析,“你的脸摸到我的手了。”
“?”还能这样。
“我不是假人,”他又掀起乌睫,“你现在能确定了吧,”
小祖月吱唔了声。
能确定了,目的也达到了,但是......
“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他蹙眉,露出怀疑的表情看着她。
小祖月顿时瞪大眼睛:“我说话很算数的!”
她把玉圭还给了他。
......
很好骗,其实很乖。
前者不知有没有人发现,但后者,除了他应当没人发现。
随着长大,更没人察觉,与此同时,他们之间也无可避免的,渐行渐远。
岁祖月不可能再像孩童时候,时时来寻他,她总要外出历练,降妖除魔。
偌大的神殿,被交到了年仅十五的少司手里,意味着,整个凡界免受邪魔侵害的安宁都系在了她身上。
而他也不能离开庭院离开太久,外界种种,与此时的他并不安宁。
何况他若一意孤行,强行介入,会给她带来灾厄。
神殿少司倒是肆无忌惮,知晓他法力平平,信而有征道:“放心吧,你与我同行,遇到再厉害的邪魔,我也会保护好你!”
殊不知,慕相玄最怕听到这话了。
话里话外,最糟糕的东西都备齐了。
但现在......
慕相玄注视着岁祖月身后虚空,无形中星星点点的碎光,他攥紧岁祖月雪白的手腕,指节力道大的无意识到捏得她发疼。
“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慕相玄还有这能力,能目视到神魂,岁祖月抿了抿唇。
她一贯不撒谎,但若如实告知......
说她其实死过一次。
问及怎么死的,那就是她岁祖月,自幼意气风发,年少成名,后来自觉睥睨一切。
结果被只小荷妖抢了道侣,给他人做嫁衣沦为了天下笑柄,被自己的好姻缘骗了那么多年,然后被亲近的人设计陷害,没了那根陪她很久的灵根,最后含着血冤,窝窝囊囊的炮灰了。
岁祖月掀起眼皮,盯着慕相玄看,半晌,烟雨般朦胧颜色的眸子,轻轻弯笑。
“就是受伤了,”她道。
“傍晚时候,不是与你说么。”
答非所问,她该知道,他问的是如何受伤。
但岁祖月此刻,带着点莫名笑意的神情,慕相玄再熟悉不过了。
用岁祖月小时候自己说的,她野惯了,不喜欢被人管束,以前被神殿长老训斥,哪哪不合规矩,得怎样怎样,她连长老都顶,“关你什么事,”“要你管!”
否管好的坏的,她的事是她的事,不许旁人指手画脚,指点江山。
以致于,许多人认定她不识好歹,油盐不进,就是不受管束的小土匪。
心情好时还能笑眯眯接受,心情不好了一句与你何干,将人怼的哑口无言,气的脸红脖子粗。
迄今为止,她没对慕相玄说过这话,但慕相玄见过她对待旁人如此。
他知道,岁祖月正在以一种类似警告的态度,向他亮着爪牙,遏制他继续追问。
她不想回答,倘若再问,就要“与你何干,”划界限了。
慕相玄漆黑的瞳仁倒映着那张有点软硬不吃的脸,沉默了许久,收回手。
“你是说过了,”他平静地阐述事实。
月色穿过树梢,少年表情变得异常平静,话落,仿佛连空气都沉默了,看的岁祖月一噎,原本如临大敌般,紧绷的肩膀泄了气般,微微松垮。
是生气吗?
岁祖月心间茫然。
她受伤他气什么,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
这感觉就像前世在奈何桥,冷不丁看到慕相玄一样,要魂飞魄散的是她,看到青年眉眼间的阴郁,她却陡地心虚起来。
岁祖月抿唇,手指捏了捏树叶,踌躇道:“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修复的。”
神魂碎裂,对旁人而言,已经是天塌下来,命在旦夕的程度了。
听她的语气,似乎在说件无足轻重之事。
事实上,岁祖月心里也觉得差不多。神魂碎了,虽然麻烦,但她有灵力有修为,想办法缝缝补补,修复好就行了。
只要不是死了,再也无力回天。
某种角度而言,比起慕相玄,岁祖月才是那个天塌下来也不放在心上的人,因她总对自己抱有格外强大的信念,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强到所向披靡!
前世,三生石跟她开玩笑,命定姻缘有白月光。
换个人,已经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了。
她自认没事,自己又不差邵昊谨这个道侣,又不是离了人活不了,打道回府照样逍遥自在。
被冤枉入狱,失去灵根变成废仙。
换个人,心灰意冷,绝望欲死。
她觉得无妨,等她出去了,没了灵根照样东山再起给他们看!
......直至最后,遭禁咒噬体冤死在地牢,魂飞魄散于奈何桥。
师妹师莫暄,说她自负,便是因此。
但与岁祖月而言,事已至此,她不如此自负地相信自己,还能相信谁。
总不能要她去跟朵荷花争风吃醋,在邵昊谨面前,可怜巴巴的表示自己多难过,多心痛,要他回心转意,念及旧情。
她也不可能,在被押上审判台时,向一群自诩正义,觉得在锄强扶弱的众人,求饶哀求,更不可能在失去灵根,连根锁链都挣脱不开时,向时不时跑来发疯的邵昊谨服软求怜。
滚犊子!
岁祖月在凡界无数个风餐露宿,寂寂黑夜里独自逃亡时,就学会了一件事——全天下她只有靠自己。
万事救己。
故而她这人浑身带刺,想要她对旁人露出弱点,她全身的刺,非要给人扎的头破血流不可。
前世,直到最后,奈何桥上快魂飞魄散了,她才在已是帝君的慕相玄面前,嘀嘀咕咕说了许多。她的怨,她的恨,她的不甘和一点点......委屈。
知道再问无益,慕相玄沉默了会,松开她的手腕离开了。
原本还想着修补两人关系的岁祖月,眼看着人走了,瘪了瘪嘴。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但她自幼习惯了,装病归装病,真挨了痛吃了打,那是得憋在心里改日自己讨回来,而不是委屈巴巴的向人诉苦。
她没有找人与她同担的习惯。
房门在身后, “啪——”地合上,岁祖月郁闷地回到住处,掀起被褥躺在了床上。
心头郁结,觉睡的都不安稳,恍然间,还梦到了前世。
那时邵昊谨已经将荷妖光明正大接到了天宫,因些缘故,岁祖月没法一拍屁股走人,得留些时日,故而偶尔,她还会在天宫与两人打照面。
邵昊谨把荷妖护的紧,生怕她对人下手似的,每次撞见,定是两人携手而行,黏糊到岁祖月看了直啧啧。
天君有这么闲的吗。
后来有次,难得邵昊谨没伴在荷花妖身旁,派给花妖的侍卫也不见踪迹。
岁祖月坐在山石高处,一座赏枫亭内,发现花妖来了,正朝亭下山石间的池塘走去。
天方下了雨,石阶湿滑,还没走到池边,花妖踩到石阶间的青苔,不小心摔了下去。
邵昊谨赶来时,就看到花妖粉白衣裙沾了许多污泥,歪了脚,狼狈的摔在青石板上。
而她,正高坐在赏枫亭的长椅上,手枕脑后,一腿曲着一腿伸展,坐姿闲散,弯唇看热闹似的。
邵昊谨将花妖从冰冷的地面抱起。
“我没事,昊谨哥哥,”花妖熟练的将双手绕到邵昊谨脖颈,柔声解释道,“只是远远看到祖月姐姐,一心想着来行礼,结果不小心自己摔到了。”
岁祖月听到‘昊谨哥哥’四字,有点想笑。
邵昊谨里的‘邵昊’,是指天君一脉承自白帝少昊。
换而言之,没有昊谨这个名,因为这事,以前还闹过笑话。
岁祖月想笑就笑了。
这一下,不知怎的惹到了邵昊谨。
邵昊谨抱着花妖的手臂发紧,盯着她唇边笑意,面色阴沉的下令,将此地夷为平地。
此地,当然也包括岁祖月现在坐着的,以往在天宫里,最喜欢待的赏枫亭。
岁祖月没想到,花妖摔一跤,山石上的亭子都要被迁怒。
迁怒就迁怒吧,反正是天宫里的东西,他天君都不心疼,她心疼什么,何况过两日她就走了。
岁祖月将指尖把玩的枫叶随手扔了,起身没什么留念的走了。
那片似火红枫,随风飘飘荡荡,最后孤零零落在了石阶。
年轻天君看着那平静的背影,目光陡然生出了几分恨恼,眼底情绪近乎狰狞。
有病一样。
当然,她没回头,这些是身边仙侍告诉她的,仙侍还劝她:“君后就向天君服个软吧,莫要让那花妖得意了。”
岁祖月莫名其妙,又不是她错了,为何要她向邵昊谨低头服软。
“上次君后去万鬼山,受伤归来昏迷不醒,天君寸步不离在榻前守了三日,”仙侍信誓旦旦,“以奴婢看,这些年,天君对君后未必没有情谊,君后不如也学那花妖,必能达成所愿。”
岁祖月:“学什么。”
仙侍:“装柔弱,装体贴。”
“......” 岁祖月想起花妖羸弱的花躯,轻嘶口气。
但仙侍说的能达成所愿,着实让她心动,于是当夜,她就去敲了邵昊谨的殿门。
她很久没主动来找过他了。
邵昊谨一时愣住,长眸盯着人,负在身后的手,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
岁祖月手里还端了碗汤,灯帘下,她眉眼弯笑,乌发雪肤,漂亮的比殿内明珠还耀眼。
书案上的奏贴被扔到了一旁,岁祖月等邵昊谨把汤喝完了,看她的眼神,仿佛真软了许多时,便笑眯眯拿出了和离书。
“开心了吧,”她说,“那你签个字。”
主要是家产得分割清楚,她的得还给她,还交换过定情信物呢。
岁祖月自认已经低下姿态了。
本来早该了断,邵昊谨拖着不落笔,眼下她都如此了,这人得寸进尺,给脸不要,方才喝汤的时候还说,‘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转头就把和离书给她揉了。
岁祖月忍无可忍,对人大打出手,整座宏伟大殿都掀了,天官、宫侍跪了一地,齐齐请她住手,莫要打了。
狗日的,明明做错事的是邵昊谨。
弄得好像她欺负他一样。
岁祖月心头郁结。
梦里梦外都郁结,岁祖月整个人睡的都不安稳,侧卧着,眉头紧蹙,纤长白皙的手紧紧抓着被单,像是在恼怒。
“张嘴,”
迷迷糊糊的梦里,依稀听到个熟悉的嗓音。
岁祖月没有太多思考,刚一张嘴,一枚透着清香的丹药被塞入口中。
丹药顷刻融入齿间,岁祖月猛地反应过来,清醒坐起身。
床前,慕相玄垂着眼,一手拿着丹药瓶,另只手顺势捏住她下颌,深夜里,少年微凉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压了压她软乎乎的脸腮。
想说话的岁祖月,一开口:“啊~”
又被塞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