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向学
田兰香的确有两个儿子。
大的那个早在翟文出生前,便意外去世了。
小的那个不知是不是基因突变,跟他遵纪守法的父母完全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那小子书是读不进去的,小学毕业便再也不肯上学。每天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翟文也没见过他,听说八十年代初的时候,被当做犯罪典型,直接枪毙了。
只可怜田兰香一生勤劳善良,最后却落得个老无所依。
翟文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退出去的了,但田阿婆口中那个名字,从此被她印在了脑中——
“东仔。”翟文轻轻念着那个名字。
张越拉拉翟文的小手,耳语道:“叫东哥,人家比你大八岁呢。”
“东哥。”翟文从善如流,甜甜地叫道。
何敬东答应一声,压着细佬过来:“跟人道歉!”
“我又没真打到她……哎呦……”何敬雄说着,屁股上又挨了一下,吓得立刻丢盔弃甲,“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再也不敢打你了。”
“没关系,雄仔也不过跟我们闹着玩儿而已,”张越笑着说,“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跟我们一起吃吧?”
何敬东有些不好意思:“不……不了吧,我们回家吃。”
“阿哥。”何敬雄留着鼻涕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
“无功不受禄,我们怎么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何敬东一巴掌拍在自己细佬的后脑勺上。
翟文生害怕张越这时候来一句,“这是你们阿妈做的菜”,忙抢着说:“正巧,有个事情要麻烦东哥帮忙。”
翟文说着便回身进入小屋,从里面抱出来那个她怎么也打不开的橘子罐头:“东哥能帮我们打开吗?”
何敬东一看那罐头,眼前便也是一亮。
要说也是赶巧了,翟文正愁怎么开罐头,便来了个现成的力士。何敬东帮她们把橘子罐头打开了,也给自己和细佬换来了一个,同张家姐妹分享美食的机会。
翟文给张越开了小灶,心中自然无比高兴。
哪怕等她们回到家,看到那个方绍宗带来的罐头,已经被张茂一个人独享了,心里也没有半点不爽。
反而喜滋滋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暗想:“反正你也没有我阿妈吃得好。”
那边,方绍宗要走,张茂正依依不舍地跟方绍宗话别:“舅父,咱们说好了,如果我期末考了双百分,你下次进山,就要带我去呀。”
这次方绍宗给他讲了很多他们去山里考察地质的见闻,讲得小张茂心里神往不已。
“一言为定。舅父什么时候骗过你?”方绍宗弯下腰,跟张茂拉钩,眉眼里都是笑意,丝毫没有他面对张越同张文时的倨傲。
翟文抱着那个空罐头,正往外钻,她得趁着张越在厨房帮手收拾,把这个丢出去,不然等张越发现了,就露馅儿了。
至于方绍宗?她才懒得跟对方多说一句话。
翟文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她这次来,是来守护她的妈妈,是来改变她妈妈的人生的。别人的人生,她毫无兴趣。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家里显得特别和谐。
在翟文看来,功臣当属张逐安。
全家脾气最大的就是他,只要他不主动找架吵,家里其实根本吵不起来。这些日子,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老婆极尽体贴。
当然,这些事情翟文并不是很在意,她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张越。
连着两个月,除开每周一次池塘小屋的小灶,翟文每天都趁着做饭的时间,缠着张越教她认字。
张越便随手拿一根木柴,在地上划拉给翟文看。她们俩有时候讲得太认真,连锅里烧开了都顾不上。
张茂开头还会催她们几句,后来在吃过几次烧糊的菜后,便也懒得跟她们多话,自己黑着脸,去掌勺。
时间长了,张越的心思渐渐不在家务上面了,她上课的时候,也开始用心听讲了。毕竟她有个天才细妹,学东西特别快。她要是不多学点,回去就没有能教细妹的了。
张越一边听讲,一边还要琢磨,这些她要怎么转述,细妹才能听明白。往常那些极其难以入脑的知识,不知从几时开始,早已变得没有那么枯燥了。
这日张越正在做功课,翟文也搬个凳子陪着她。
忽然身后传来响动。
一回头,张茂抱着书,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
翟文眼睛尖,一眼看见张茂手里那本是三年级的数学书:“阿哥,你又在看阿姐的书呀。”
张茂现在一年级,本就没有多少功课,晚上大部分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预习后面的内容。这不,数学竟都看到三年级了。
张越笑问:“怎么了?有看不明白的吗?”
张茂连忙点头。
“那你等阿妈回来给你讲呀。”翟文在一边凉凉地说。
张茂闻言嗫嚅了一下,红着脸问张越:“阿姐,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我?”张越有些诧异,“我怕我讲不清楚。”
张越在这个早慧的弟弟面前,多少有些自惭形秽。说来讽刺,这还是第一次,张茂主动向她请教问题。
“不会的,我……我看你给阿文讲得就很好。”张茂脸更红了,也许在他看来,自己这多少也是带些不耻下问的意思了。
张越自然不知道张茂心中所想,她只是温和地拿过那本数学书:“我试试看,要是讲不明白,还是等阿妈回来教你。哪里不明白?”
“喏,就是这里,”张茂赶忙用手指指,“这里讲到平方米,我只知道米。平方米是什么意思呀?”
“哦,这个我们也才学。”张越适才多少也有些忐忑,可见问的是这个,心中便是一松。
这个知识点,老师讲的时候,她就打好腹稿要怎么给翟文转述了,此时讲起来,那是相当的驾轻就熟,一点磕巴不打:
“这个不怪你看不明白,咱们之前学的都是长度概念,这里我们要讲到面积的概念了……”
正说着,大门“吱呀”一声响,张逐安扛着一个袋子走了进来。
“阿爸回来了!”张越一见张逐安,立刻抛下课本,上前去接过了张逐安手中的袋子。
那袋子装的估计是面粉,说重也不重,也就二三十斤的样子,张逐安扛着倒是不吃力,张越就不行了。她不过抱了两步,小脸便给憋红了,只好改成拖着走。
张逐安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的细汗:“搬不动放那儿!别把袋子拖破了!值多少钱呐!”
一听阿爸这么说,张越搬也不是,不搬也不是,一时有些无措地僵在那里。
翟文走过去,“是呀,咱们力气小,不是什么活儿都该咱们干的,就不好心干坏事了,这种活儿咱以后都不沾,让阿爹自己来吧。”
翟文边说,边拉着张越的手往书桌那里拉:“阿姐再给我讲讲那个什么平方吧。我还有点没明白。”
“诶!”张越忙点点头,又对张逐安说,“阿爸,饭菜都温在锅里,还热着。”
张逐安总觉得幺女的话听着有些别扭,像是有些阴阳怪气,可又觉得不能呀,这孩子才多大,能懂什么阴阳怪气,怕是自己想多了。
正胡思乱想着,张越跟他说话,他便也就胡乱应着。
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劲,往常张越不是都会立刻帮他把饭菜端出来,还给他摆好碗筷吗?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张逐安想着,心头就不爽了,合着我这辛辛苦苦一整天,回来还没人伺候了?
这么一想,张逐安那张俊脸,便开始发黑。
若是搁往常,他一黑脸,张越立刻就会很有眼色地观察他的需要,然而此时,他脸都黑成墨色了。张越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张逐安没好气地朝张越的方向瞪过去,却发现,三个孩子都围坐在书桌边,正在嘀嘀咕咕地讲什么。
张茂的声音传过来:“那这一平方米,大概有多大面积?”
“唔……那个米尺给我,”张越从张茂手里接过来,“喏,这个米尺才25厘米,一米得四个米尺的长度,一个平方的话,就是……”
算了,看在儿子要学习的份上,不计较了。
张逐安收回了目光,把那袋子面提起来,垒在了墙角,那里已经垒了好几个袋子了。都是他这几天下班以后,偷偷去黑市上高价买的。
“一、二、三……七,”张逐安点了点数,心中大为满意,“再有两袋,就能凑够一背篓了。”
等着张逐安去灶房吃饭了,翟文跑到墙角去扒拉:“今天带回来的是面粉诶。”
“还是白面粉,不是玉米面诶!”张越也有些兴奋。
别怪她俩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们在家天天跟牛抢吃的,面粉是当真没见过。天知道他们家的面票、肉票都去了哪里。
说来也辛酸,上个礼拜四放学后,张家三姊妹在院子里拾树叶,正看到隔壁雄仔抱着只白面馒头出来炫耀。
翟文好歹是成年人的内核,还能自持,张越同张茂却馋得差点流口水。
被那雄仔好一通嘲笑。
事情被田兰香知道了,气得打了何敬雄的屁股,还专门拿了一只馒头分给了仨孩子。
不是田兰香小气,实在是白面粉太金贵。
田家平时吃的面粉,也是惨着麸皮的九零粉,这种白面粉他们家也不过弄来了几斤,尝尝鲜而已。
“还有大米、这个是糯米、这个是精白挂面……”张茂也来凑热闹。
仨孩子毫无出息地围着一堆粮食流口水。
“你们说,为什么之前阿爸不买,现在却又往家搬这些?”翟文一下一下地,用她那短短的手指戳着米口袋。
张家的家境实在是让她觉得难以理解。
人家隔壁田阿婶家,就何孝勤一个人挣工资,可人家一家四口好歹都能吃上米和面,月月还都能吃上一两次猪肉。
怎么自己家就苦成这样呢?
“因为快过年了吧?”张茂盯着这堆粮食,也是眼冒金光,“这都农历十二月了,离过年没多久了。”
张越一边搂着一个细佬妹,笑得很开心:“咱们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阿爸阿妈不吵架了,家里也有粮食吃了。”
三个孩子很高兴,但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放寒假那天,当张越同张茂拿着成绩单,兴冲冲地赶回家的时候,便发现那堆粮食竟全都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墙角。
……以及旁边一个撇着嘴,要哭不哭的细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