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叫哑娘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①

隅中时分,姑苏城外一片无穷碧绿的荷花塘深处,几名身着绿罗裙的姑娘,荡悠悠划着小艇,边用吴侬软语的曲调唱歌,边素手采莲。

“哑娘,你小心点儿,别掉水里了。”

挽着垂挂髻活泼俏丽的小姑娘阿月,笑意盈盈地提醒一旁安静采荷的姑娘。

那位名叫哑娘的女子立在船头,头戴幂篱,看不清面容。

她身前抱了几支含露未开的花苞,正低头去闻,听得身旁人的关心,微点了头道谢,又陷入安静。

时有风拂过,挟带一缕清香,掀起了她头上的纱罗,绝美的容颜若隐若现,浮现眼前。

眉如远黛,目似含情,水波盈盈,皎若云间月,皑如山上雪。②

阿月瞧着她的模样,心里偷偷叹了口气,这样美貌的姐姐,怎么就偏生不会说话。

两月前,她与阿娘去河边浣衣,在下游遇到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哑娘。

她与阿娘见这女子实在可怜,便将她带回了家中医治。

哑娘染了病,一连昏迷了五日,嘴里一直喃喃念着什么,她听不清。

五天后,哑娘终于醒来,可前尘往事竟忘得一干二净,问她叫什么,家住何方,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她垂泪摇头,满目皆是茫然无措。

她张嘴欲开口讲话,试了几番发不出声,这才知道她是个哑女。

阿娘心软,不忍将她一个弱女子赶走,又见这哑姑娘勤快能干,尤其有一手好绣工,遂将她留下,为家中做活。

因她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众人就叫她哑娘。

哑娘采了一箩莲蓬,余下几人也收获满满。

日色过午,阳光毒辣,蝉鸣声不歇停。几个姑娘背着竹篓要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谁开了头,几人又唱和起来。

“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侣,齐声采莲歌……”③

歌声穿过了荷塘的另一头,在青山绿水间,有一座小亭伫立在此,名曰荷风亭。

亭内聚汇了许多江南的文人骚客,风流才子。

正吟咏诗文,谈诗作赋,又兼琴音相和,饮酒煮茶。

有一青衣白面男子远游,远远听到远处的歌声传来,笑道:“此地景色宜人,池中的莲花也开的极好,不若我们就以莲花为题,吟咏一首,众位觉得如何?”

众人欣然同意。

远游摇着手中折扇,随意转了几圈,脑中已有了一首。

“某极爱李太白的诗,他的诗飘逸奔放,恣意张扬,他有一首采莲曲,今日读来别有意味。”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④

一首曲终结,众人唏嘘长叹,好诗好诗啊。

又有一年纪稍长,蓄着髯的男子站出来,摇头轻叹:“这诗写的应景啊,我等虽为山野闲人,可这心中却也装着国家,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直叫人踟蹰空断肠。”

众人又是一阵叹气,远游悠悠摇着扇子,瞧众人颓唐丧气的模样不语。

如今奸相当道,皇帝开始懈怠朝政,耽于享乐,亲小人远贤臣,杀害忠臣良将,独宠李慧妃。

将整个国家治理的是乌烟瘴气,民怨沸腾,四方蠢蠢欲动。

他是一贯不爱理这些俗事,只想风流快活,行于山水间怡然自乐。可当下也有了几分忧愁,若国不将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到这儿,他轻瞥了一眼亭中姿势优雅地斜躺着,脸上盖一本书的白衣男子,这位爷,他自来时就一直静默无声,低着气压,众人皆不敢靠近。

远游看不下去,用脚踹了几下他的腿:“谢太守,醒醒!要睡回你的府衙去睡,要来的是你,来了装死人的也是你,您老人家既然来了,何不给大家伙露一手好字瞧瞧。”

若不是他昨夜提起要邀请江南的文人雅客举行雅集时,这人听后偏要跟来,他是万万不想与他同去的。

此人名叫谢九霄,出于陈郡谢氏大族,善书法。神德十年考中进士甲科,又在制科考试中拿了一个百年第一,在京城一战成名,官职一路狂升,震惊朝野。

谢九霄在京城被传得是神乎其神,其中最引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的长相。

据说貌比潘安,如此的绝代男子本应是众人追捧,引万千少女喜爱的对象,可情况完全相反。

大约世间极难有十全十美之人,谢九霄此人极其毒舌记仇且不要脸,在京城被他损过的人那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

上至皇帝老儿,下至满朝文武,甭管大官小官,只要拿到了错处,就是一顿批判。

直到最近,他又一次抓住了皇帝老儿的错处,拿李慧妃开了刀,一顿批评,气得皇帝老儿吹胡子瞪眼,将他赶出京城,贬谪为吴郡太守。

“谢太守,听说您写得一手好字,价值千金,当世无人可比,不知今日我们可有幸亲眼目睹啊?”

亭中几人皆听过他名号,一时不敢造次,只得好生相请。

谢九霄慢吞吞拿下脸上遮掩的书卷。

眸光清冷,面容淡淡,一双凌厉丹凤眼,唇薄而鼻挺,薄情而寡性。

他缓缓吐出一句:“物以稀为贵,若是到处都有,本官的字还如何贵重。”

亭中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结僵硬,尴尬。

远游摇着的扇子也定在了空中。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相识多年,他这谁都不给颜面的臭脾气别指望能改好,下次绝不带他来了。

“不过……”谢九霄认真思索了一会,“若你们能帮本官一个忙,本官愿将过去所写书画全部赠与诸位。”

远游扬眉轻挑,不可置信。

“你怎不早说,我帮你啊,快快道来,天底下还没有我办不好的事情。不过太阳还真打西边出来了,你谢九爷也有办不了的事,奇也怪哉!”

谢九霄一声令下,他的长随章会递来一幅卷轴,小心翼翼摆在石桌上,众人皆围上前来目睹。

画轴徐徐展开,让众人皆怔愣在地。此画中非山水景色,亦非水墨书法,而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眉眼柔和俏丽,身姿婀娜,手中正拿一把团扇在园中扑蝶。

远游盯着画中女子打量,又回头瞧谢九霄,神情不明:“这女子是谁!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你老相好。”

难得他能和女子扯上关系,莫不是他和哪家的小姐看对了眼,今日来就是显摆来的?

这画中女子是真美,但是眼神可真不怎么好,怎的没看上他,看上谢九霄了。

谢九霄给他一记冷眼,远游立刻闭了嘴。

“这是柳家送来的。”

“柳家?哪个柳家?”远游疑惑不解,见他像个锯嘴葫芦不语,细细思索了一番。

与他有干系的柳家,莫不是……

“河东柳家!”远游“歘”一声合上折扇,满目含笑,舒朗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这柳家现任家主最小的女儿当年不是与你定下了亲事么,怎的,你们好事将近了?”

谢九霄紧锁双眉,冷声刺他:“你自号称百晓通,这柳家的女儿失踪了,你都没得到消息?”

“何意?”远游的眼瞪成了铜铃,嘴里能塞一颗鹌鹑蛋,“与人私奔了?还是被绑了?”

谢九霄沉默半晌,冷峻无一丝起伏地开口:“她侍卫众多,不可能是被劫走的。”

远游思索一番,这柳家是世代的名门望族,其子弟在朝中多有建树与威望,柳家新一代的嫡系子女中,只有柳颜芝一个女儿,排行老三,父母对其爱若珍宝,自小是当作公主教养,家中有丫鬟婆子照顾,出门有几十名侍卫贴身护卫,谁能悄无声息把她劫去。

“那就是与人私奔的可能大!”远游一拍定案,引得谢九霄又是一记冷眼,如腊月霜寒。

不怪他如此说,大晋民风开放,时有富家女子看上俊美书生,恐家中不愿,遂暗中私奔,朝廷也无相关文书律法明令禁止。

他还真有些好奇,能打败谢九霄的青年才俊,该是个什么模样。

一想到面前周身凛若霜雪的某人,头上有顶绿帽,他心中狂笑,面却不敢显露。

忍着声,故作严肃训斥他:“谢九啊谢九,定是你嘴太毒,是个姑娘都要被你吓跑。这女人,是得宠的。”

谢九霄哪能忍得下这厮嘲讽,冷笑一声,不客气戳他心肺。

“你是指上回去花眠楼,被女人扒了裤衩子扔出去的事情么?你确有一手,本官比不过!还没盖棺定论,你怎知就是私奔,若她真是被歹人所绑,又该当如何?”

没有哪个男子愿意头上戴顶无形绿帽,更别提谢九霄此人,恃才傲物,一路又是官运亨通,在柳三娘身上栽个跟头,实在不爽。

柳颜芝如今已长到二九年华,她自小就定与谢家九郎,以结两姓之好。

谢九霄长她五岁,定亲那日,他见过她一面,容貌尚可,腹中才学尚可,便遵从父母之命,应下婚事。

之后二人再未见过,也少有书信往来。她留在江南外祖家,他在京中做官,风生水起。

万不曾预料,近日正欲成婚,新娘却消失无踪,柳家的人也是急了,才据实相告,求着谢家也暗中找寻找寻,这事儿也算他们柳家理屈,可柳三娘出走的消息不能传扬,唯恐坏了名声。

谢九霄懒与他说,优雅起身,行动间潇洒自如,见众人依旧盯着那画中人,眉头微不可察蹙了一瞬:“列位,可是看够了?”

众人这才回神,低垂下头不敢再瞧一眼。

“敢问太守,这画中仙子是何方人许?”

长随章会和远游对此很感兴趣,一个瞪大了眼睛,一个竖起了耳朵,想要看看这人要如何介绍自己未成婚就已私逃之妻。

谢九霄极其坦率,且真诚,语气不疾不缓,独有他的特色。

“远公子身患有疾,而此女医术过人,远公子的病只有此女可治,还望诸位看在我的面上,多多找寻一二。”

说罢,他打量了远游几眼,尤其下身,接着叹了口气,携了画卷飘飘然走远。留下惊呆的众人,一时间看向远游的眼神都透露着诡异与同情。

远游:“……”

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报复,这绝对是报复,他不过是就事论事,这世上果真是难容他这等心直口快之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汉乐府民歌《江南》

②《白头吟》

③无名氏《神弦歌·采莲童曲》

④李白《采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