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汇香不是神
于是后来的日子,荧惑便成日摆弄她的地缝,用尽各种方法,将地缝织的更细更密。
更细密的地缝需要更细、更韧、可以随意变形的丝线。
翻开外婆的牛皮本。
让丝线变细、变韧、变得随意变形的魔药需要的材料真是又繁多又奇怪。
荧惑从此早出晚归。
她迎着暴雪爬上高山,寻找最嫩的雪莲花蕊。
她顶着黄昏奔向草原,在草地中蹲守最晚睡的蚂蚱。
她在黄沙中掏弄黄金,又在黄金上拓下一百条巨蟒的花纹。
她在树林里漫步,将金黄的树叶踩得咔咔响。树林里最红润的蘑菇、最坚固的野草、最跳脱的松鼠藏的松果都被她搜刮一空——可怜的小松鼠,家被洗劫一空,又得重新攒起松果。
为了地缝,荧惑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什么事都去做到。
最社恐的她某日甚至变成了最社牛的人。硬着头皮红着脸,向一百个人借了一百根丝线。
某日,火烧云血一样的红。
荧惑灰头土脸地捧着刚跟棕熊打完架抢过来的蜂蜜,端着胜利者的姿态返回教堂时。
火光,断垣,大火燃烧教堂,也烧入荧惑的眼眸,浇入她的心脏,瞬间吞灭她难得的愉快心情,甚至是任何心情任何感受。
荧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她什么也没想。
血液都凝固了。
什么也感受不到。
好大的火,直冲冲地向天上冒去,好像真的烧到了天空,染红了云朵,血红的云好像在天空开出了一朵朵红灿灿的花。
暮色的夕阳迎来叹息的黄昏。
结束了。
神明的恩宠如同极夜中的烟火,在最后绽出最大最亮的一朵,亮得仿佛太阳升起来了。
可惜不是,烟火不是太阳,它在最亮的时候轰然炸开,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寂寞,比极夜更暗的黑暗。
人群。曾经教堂里那些堆满笑容、拥挤在一起如同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人群,现在也如麻雀一般四处奔命了。
神发怒了——
这条指令终于穿越一切进入了荧惑的脑袋,她终于意识到:神发怒了。
荧惑脚一软,一下子跌倒在地。
神发怒了……
那汇香呢?
神发怒了,那汇香呢?
荧惑不顾软了的双腿,疯了一般逆着火焰冲入教堂。
神明已经离开了。人群也已经离开了。
这里很安静,比荧惑的地缝还要安静。
火焦黑了围墙,一副衰败的模样。
这教堂,终于褪去了华丽的外衣,回归了安静的本质。
神像下面,汇香正在流血。
红艳艳的,止不住的一滩血,就如同天上连成一片的云一样。
教态曾经洁白,神圣,是最靠近天国的地方。
而现在这里血红、焦黑、灼热,变成了撒旦居住的场所。
汇香眼睛已经发直发白,躺在教堂中央,神像的下面。
她昂头定定地注视教堂雕花的屋顶,白鸽站在房檐上,悲悯地低头。
好像注意到荧惑到来,她颤巍巍伸出手,荧惑连忙伸手,握住她因劳累干瘦如竹竿的手。
怎么会这么瘦?
怎么会一丝血色都没有?
怎么办?怎么办?
荧惑想要带她去医馆。
却根本无从下手,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是……
“救救她!你救救她啊!”荧惑崩溃地呼喊,她对着神像,在烈火之中依旧纹丝不动、坚固如山的神像,用平生最愤怒、最绝望的语气惨叫。
“救救她!救救她啊!”
为什么?为什么?
汇香这样的人,这样圣洁如神的人。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她品格高尚。
就连这样的人也……
荧惑把自己囤积在地缝中用于救急的药水疯狂的往她身上洒。
可是人类创造的药水如何治疗神明赐下的伤痕。
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回天无力了。
汇香一直摇头,一直摇头:“不用了荧惑,不要这样了。没关系,没关系……”
即使到了今天这地步,汇香依旧……
她对荧惑笑,就仿佛是第一次见面那天,天很蓝,荧惑躲在织了一半的地缝里害怕地躲着什么时。
她遇见了汇香。
当时她伸手将荧惑拉了出来,一样的温柔地笑。
和现在一样的表情,和现在一样的话语:“不要怕,荧惑,不要怕。”
眼神逐渐涣散,已经支撑到了极点。
握着的手收紧,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会……”
“我会宽恕神明。”
释怀地叹息。
握着的手手松开了。
眼神散了。
死亡的湿气终于渗入了汇香的身体。
相握的手松开了,荧惑茫然地看向窗外,现在是枫叶最红的季节,枫叶红得仿佛是被鲜血染就的。
枝头的白鸽在鸣叫,那是来自天国的悲歌吗?
……
还不到一夜的时间,城邦成了最颓废的城邦,教堂成了最荒凉的教堂。
人类的礼物、聚集世界上最优秀品质的汇香,终于成为了撒旦的化身。
有能力逃跑的人早已在昨夜便弃城而去,城邦的城主也被国王责罚绑上绞刑架。
而教堂。
曾经最虔诚的神明侍从已经抛却这里。
最后剩下的人是——教堂最不受欢迎,被指责为对神明最不虔诚的荧惑。
没有人为汇香敲响丧钟,没有人为汇香主持葬礼。
城邦里所有逝去的人都应当有一个葬礼,所有神明笼罩的地方都应该有一个葬礼。
只有举办过葬礼的人才能升入天国,只有敲响丧钟的人才能去往神明身边。
可是没有人愿意为汇香举办葬礼,曾经围绕在汇香身边的人还未等荧惑开口就辱骂着逃走,他们用辱骂汇香、辱骂荧惑向神明表示忠诚。
城里的其他教堂、城外的教堂、这个世界上、神明的领土下,再也没有教堂愿意容纳汇香。
遗忘——很快汇香成为了不能提名字的人。
人们惧怕神的怒火,惧怕这场灾难,于是只好用否认来让自己感到安全。他们否认这件事的存在,否认汇香的存在。
就算提起也将汇香称为被撒旦引诱投身魔鬼的人。
这样才能保全神明的绝对正义。
这不是事实,但是这让人感到安全。
所以——
荧惑垂下头,淡蓝的发丝顺着肩膀柔顺地垂下。
她从未主持过葬礼,她从未敲响丧钟。
她是教堂里最没有资格做这两件事的人。
她是教堂最不虔诚的神明侍者。
但现在只剩下她了,现在只剩下她了。
还有两只棕熊。一串白鸽。半颗秃了头的枫树。摔到地上的古钟。一半断裂一半焦黑的石椅。
以及唯一一具很小很小,但还算齐整的棺材。
这就是葬礼的全部规格。
这是不够合格的神明侍者主持的不够合格的葬礼,但荧惑知道汇香不会介意。
两只粽熊坐在她旁边,一左一右,将她挤到中间。像个老大爷,安慰一样地拍着她的肩膀。
其中一只棕熊是被荧惑抢了蜂蜜的那只,另一只是它的救兵。
被抢了蜂蜜的棕熊,回家后回过味来,跟它姐姐告状。它们循着气味来到教堂本打算好好和荧惑打一架出气。
但看见哭泣的荧惑,熊不知为何放弃了原本的想法,而是一左一右坐在她旁边,用毛茸茸的身体贴着她。
所以荧惑没有起身,就坐在这里、坐在熊的中间主持葬礼。
既然她已经是不合格的神明侍者,又何必用这样的身份主持葬礼。
又何必遵循传统的葬礼礼制?
所以,她不是代表神明主持这场葬礼,她作为汇香带大的孩子而来。
她作为她自己——荧惑而来。
遇见汇香时,荧惑已经成年了。但在汇香面前,荧惑偶尔会摆出孩子的神情,流出她失去的童年。
荧惑算是汇香带大的倒数第二个孩子。
所以,再见了汇香。
荧惑敲响了古钟。
掉在地上的古钟声音已经不再清脆,幸好还有白鸽可以补足这点瑕疵。
在白鸽的和声下,荧惑敲了三下钟,不知道汇香能否去往属于她的天国。
……
汇香的棺材一点一点下放到这片被神明抛弃的土地。
荧惑看着土一点一点填匀。
这是教堂里最小的棺材,却已经能装下汇香。
汇香很瘦。
这是理所当然的。
比较她那么辛苦劳碌。
既要帮助受苦的人们,又要服务于索求的神明。
汇香虽圣洁若神,但她不是神,她只是人类,她没有神明的力量,她会疲惫,会劳累,会做不到。她还会……还会流血,还会死亡。
即使后来国王还是免去了汇香在教堂的职责,命令她全心全意满足神明的要求。
她也……
汇香不是神。
在汇香第三次没能及时相应神明的需求的时候,鲜血染红枫叶,钟声敲响教堂。
汇香死了。
汇香在进入教堂前曾在育幼堂工作。
她做任何事都很认真,她是那里最好的老师,最会逗笑小孩子,最理解小孩子的心思。
她最会带孩子,进入教堂后,她也偶尔会重操旧业,帮助忙碌的母亲、求助的信徒带带孩子。
荧惑算是她带的孩子,而汇香带的最后一个孩子是神明。
神明也是个孩子。
只是汇香忘记了,这个孩子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