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时逢六月心,烈日炎炎,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热毒蔓延整座皇城,令人彷佛置身于炉火上的蒸笼,憋闷得喘不过气。
皇城外森严的的官道上空无一人,端午早已过去,巍峨的朱墙边上一束束焦枯的艾叶东倒西歪,艾叶上方的墙头还系着仍然色彩鲜艳的彩绳。越过朱墙往里,却是漫天雪白,偶有一丝热风吹过,满宫白幡微动。
皇城正中的大兴宫,是雍国历代皇帝起居之所,被整修得富丽堂皇,居中的正殿太极殿是皇帝召见群臣处理政务的宫殿,更是富贵巍峨。
此时的太极殿却满殿雪白,殿中立着一座冰砖垒砌而成的冰山,金丝楠木制成的巨大棺椁被高高架起,停放在冰山中。
数十个内侍恭恭敬敬地俯身长跪在棺椁两侧,与殿外的闷热不同,太极殿内寒冷如冰窖,令人恍若置身数九寒冬。
常德自小就被送进宫净身当了一个最卑微的内侍,他日常只在大兴宫外围负责洒扫,没有入殿伺候的资格。只是大行皇帝崩逝,灵前需得有人日夜看顾,伺候大行皇帝仙去可是件难得的体面差事,常德花了大价钱才买通首领太监得到这个美差。
被点中进殿守灵。日后在内宫行走,看在侍奉过先帝的份上,寻常宫女太监都会给他几分尊重,大雍以仁孝治天下,新帝也会善待他们这些伺候过先帝的内侍。
常德原先盘算着,待大行皇帝五七功德圆满,他就算被发配回去继续洒扫宫苑,至少不会再被掌事太监呼来喝去,他可是在先帝灵前伺候过的人!
他不求日后能有多大的体面,能安心办差,不受欺负,攒下些银钱,年老时领一份恩养银子出宫养老,他便心满意足了。他这些年与家中兄弟常有联系,难得兄弟还记着他这些年往家里寄钱的恩情,愿意过继一个儿子给他送终。
可就这样简单的愿望也差点化为泡影。
昨日之前,太极殿里除了永乐公主、公主的贴身女官兰珏和内侍首领陈让外,并无人为大行皇帝守灵。盖因大行皇帝驾崩刚满三七,驸马徐国公举兵谋反的消息便传入京城。
叛军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就打到距离京城最近的州府,眼看王朝即将颠覆,谁还用心思为皇帝守灵?
要不是禁卫军封死宫门,宫女内侍早跑光了。
常德混在一众内侍中毫不起眼,他悄悄抬起眼皮,打量跪在灵位前神情麻木的美貌女子。
这就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永乐公主沈明妱。
常德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口砰砰直跳,慌忙低下头,公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姿容绝世,美若天仙,他只是看一眼都觉得亵渎神女。
只论美色,只怕整个大雍都无人能及永乐公主。常德记得五年前的宴请邻国北周的国宴上,他有幸在下首伺候,彼时永乐公主还未下嫁徐国公世子,北周太子盛赞公主美貌冠绝当代。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灿若芙蕖出绿波。”
常德书读的不多,却觉得北周太子形容公主的这句诗极为贴切,他当年遥遥一见公主,虽看不清面容,但公主只站在那,便如朝霞般灿烂绮丽,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如今他终于窥见公主真容,却觉得芙蕖与公主相比都嫌轻薄了些。
常德只觉得公主的美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出,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北周太子愿以十座城池为聘求娶公主。
如今的大行皇上,当年的陛下,面对北周太子提出的十座城池为聘,只是指着永乐公主笑道:“永乐,乃大雍国宝也。”
陛下回绝了北周太子,道:“吾儿永乐,朕之瑰宝,岂是十城可与之比拟?”
北周太子只得遗憾归国。
国宴后不久,永乐公主便下降徐国公府,嫁与当时还是徐国公世子的徐彧。
常德闲时听御前侍奉的内侍说,徐世子生得龙章凤姿,神仪明秀,有天人之姿,堪配公主。公主得此佳婿,常德也打心眼里为公主高兴,公主那样的神仙人物,合该配个天人才对。
徐世子与公主婚后两年,北周侵犯大雍北境,戍守北境的徐国公战死,大行皇帝施恩,追封徐国公为一等忠勇公,令驸马徐彧袭爵,且徐家的公爵自驸马起世袭罔替。新任徐国公袭爵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请缨,带孝出征,这位少年将军上战场时刚及弱冠,竟有如神兵天降,率领徐家军大败北周,其后三年更是连战连胜,连取北周十城。
说来也巧,驸马攻下的十座城池,正是当年北周太子用来求娶永乐公主的聘礼。
北境大捷,正在全国上下欢欣鼓舞之时,京城却传来噩耗,皇上于明德二十二年的端午辟邪宴上暴毙而亡。
五月初五,皇帝暴毙,五月二十六,驸马徐彧举兵谋反的消息便传入京中,算起来,早在陛下驾崩前,驸马就已经举兵谋反,一时间人心惶惶,说不得皇帝暴毙也是驸马的手笔。
彼时,被众臣推举出的嗣君,宁郡王府的嫡幼子沈誉隆正在举行登基大礼,消息传来时,众臣口中人品贵重有尧舜之相的嗣君竟吓得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登基。
常德还记得消息传到太极殿时,公主正在为大行皇帝守灵,彼时公主整整守了二十一日的灵,正是哀恸悲切的时候,听到驸马谋反的消息后愣了许久,公主的贴身女官兰珏声音颤抖地上前唤了一声“公主”,公主看了兰珏女官一眼,突然喷出一口血,形容瞬间枯槁,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连跪都跪不稳,伏在太极殿冰冷的地面上无久久无法起身,急得一众女官和内侍团团转。
自五月二十六日起,每日都有新的消息传入太极殿内,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
大行皇帝和公主都极信任这位驸马,驸马出征,大行皇帝命驸马统率三军,等于将全国兵马统归驸马总管,等同于天下兵马大元帅。
如今驸马谋反,所过州府竟无兵马可以与叛军相抗,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直捣京城。
直到今日,大行皇帝五七功满,驸马率兵进驻宣州的消息被送入太极殿。
宣州,大行皇帝赐予永乐公主的封地,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州府,宣州失守,京城就是叛军的囊中之物。
驸马甚至堂而皇之地入驻宣州的永乐公主府。
这对永乐公主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
消息一传入,皇城大乱,人心惶惶,叛军即将攻入京城,谁还有心思为大行皇帝守灵?
而现在,太极殿里能井然有条地安排内侍宫女为大行皇帝守灵,也是因为叛军首领徐彧。
昨日,徐彧派使臣入大兴宫,在大行皇帝灵前祭拜后告诉林相,徐彧欲迎永乐公主为皇后,沿袭雍朝国号,官员任用一如大行皇帝一朝,仍以林相为群臣之首,且他承诺,会立永乐公主所生之子为储君,将来承继皇位,且他徐彧终生无异腹子。
条件是,永乐公主需代沈雍皇室献上传国玉玺,也是代大行皇帝,将皇位禅让给徐彧。
群臣面面相觑,不少人心中意动,徐彧这样一来,等于不改朝不换代,只是皇帝换了个姓而已。且永乐公主作为大行皇帝唯一血脉,虽不是皇子,但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沈雍皇室,若是公主成为新朝皇后,那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还是雍朝的忠臣良将,而不是叛君的贰臣。
史书工笔,贰臣可没什么好名声,他们想要在新朝继续高官厚禄,可也不想背负叛主的骂名。
常德抬眼偷觑永乐公主,公主身披极粗的生麻布制成的斩衰服,衣边不缉,面容憔悴难掩秾艳明丽,秋水明眸,雪肤玉骨,粗麻布制成的腰带勾勒的细腰纤秾合度,盈盈不足一握。
怪不得都说女要俏一身孝,生麻粗糙,穿在公主身上却反衬得她像冰雪堆砌出的一般晶莹剔透,不似凡人。
常德正在心里大不敬地胡思乱想,沈明妱忽然抬眼,和常德的视线对上。
常德一个激灵,忙将头埋低,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
“你这奴才竟敢窥视公主!”沈明妱还没有开口,大兴宫的内侍首领陈让已经起身,疾步走到常德面前,压低声音骂道:“不敬公主该当何罪!”
嘭——
常德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哆嗦得越发厉害,艰难地开口求饶:“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该死的!”陈让咬牙怒斥:“还不快闭嘴!惊扰大行皇帝,你有几颗脑袋?”
说着陈让一挥手,招呼身后的内侍:“还不快拖出去?!”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常德瑟瑟发抖,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软在地上:“奴才该死!求公主恕罪!”
“罢了。”
沈明妱淡淡开口,声音微微嘶哑,但仍旧如珠落玉盘,婉转动听,听在常德耳中更有如神仙天籁。
她制止了上前拖人的内侍:“国之将亡,我这个公主还能做几天?还为难他们做什么?”
陈让扑通一声跪下,眼中含泪:“公主!”
所有内侍都伏在地上,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