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外滩中心地段,公寓八十层,能俯瞰新区的佛头金身,遥至国贸CBD,落眼于气象大楼。
卧室散了满地酒瓶,漆黑的屋子没有一点光亮,落地窗反射的灯火通明衬得伊树的长腿惨白。
她额头相抵,抱着瓶子想起许多许多曾经。
闪回的记忆抽丝剥茧,停在2014年的夏天,那年京都的海棠树和丁香树似锦繁花。
伊树作为班长,站在讲台依次点名,念到“许燚”这名字时,足足空出十秒间隔,她头也不抬,预备往名字后面打叉。
倏地耳边传来板凳拉开的声音,伊树笔尖顿住,她还是打了叉,公事公办地抬头看向最后一排,漫不经心搭腿的许燚。
“你迟到了。”她还算客气地提醒。
“所以呢。”许燚指尖转着笔说。
“理由。”
像是听了笑话,许燚别头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一笑。
他慢悠悠地说:“啊,我还要一五一十告诉你我怎么迟到的是吗。”
不止一次。他不止一次迟到。这个月统共三十一天,每天课前三分钟的考勤是何娟的传统。防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不过他好像从来不放在眼里。
严重到哪怕何娟上报年级主任,年级主任说与校长听,也无济于事的状态。
但伊树大概知道他目中无人的原因。
许氏家族的二少爷,原是在墨尔本留学,结果打架多次被停课劝退,家里人才安排到了这所私立学校,对他来说,跟进村没区别。
不过伊树并不在意他是哪家的二少爷,她只干分内之事。她说:“你不说我就自己写了。”
似乎是被她的语气逗乐,许燚怠懒地就着心情:“我说,你都记我名字了,还指望我讲理由,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伊树寥寥写一行理由,拿起老师手机朝他的方向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痞得不成样,她确定地反扣桌面:“你不用说了。”
“如果当初我选择无视你,这一切还会发生吗?”伊树仰头干完瓶中剩余的酒水,右手摊放,瓶子遂平地滚动起来。
忽明忽灭的夜灯在闪烁,这里是仅次于京都的海棠,是她曾经发誓要混出个人样的地方。
伊树的脸颊微烫,她蜷缩双腿,点开手机通讯录的黑名单。许燚已经彻底洞悉她最耻辱的一面,那她还有什么好伪装的。
聚会进行到后半段,何娟聊起九年前的陈年往事,伊树借口去卫生间躲过这一趴。
她在隔间翻找通讯录,聚会开始一个半小时,许燚没有半点人影。
好像昨晚电话中的约定,是伊树单独的请求。被约的人掌握了主导权,轻而易举地让她难堪。这个人,老是故意憋着一股坏。
也许他想叫她尝尝他遭受过的滋味,又也许时过境迁,再见前女友心里玩心大发,拿她寻开心。
总之,在与许燚的关系天平上,选择权从来不在伊树。五年前的逃婚,是她唯一拥有的选择。
伊树思忖一会儿,决定尽快离开聚会。她还未拧转把手,外头传来闲聊的谈话。
“要我说,这年头的主播谁不露肉啊,网友对女人也太苛刻了。”
“做的不高级当然会被人嫌low,这方面不得向伊树学习?”
说话的女人递了个眼神,旁的接收后又说:“她命还真好,当年不告而别没被许家整死,现在居然还能在电视台露脸,要不怎么说富豪家的儿子单纯好骗呢。”
“单纯?单纯的是你吧妹妹。人家是大家族,圈内谁敢提当年那件事啊,大家都当没发生过。你以为真是为了伊树,别给她贴金了。她整天对谁都温柔如水,背地里不知道多心狠。”
“这些消息你们怎么知道的?”
“她呢纯粹自己作死,本来都快临门一脚踏豪门。”
中间有人八卦地问:“她以前不是干———”
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所有人默契地闭嘴,回头看清人脸后表情更是精彩。
她们心照不宣地补妆洗手,假装无事发生。
伊树走到旁边拧开水龙头,镜中的她神情淡漠,安静地挤了两泵洗手液。
Rose睨她一眼,牵动嘴角,好似真情实感地夸着说:“我还挺佩服你,任何事情都能处变不惊,不知道是怎么练的,忍术吗?”
关掉水龙头,伊树轻轻甩了甩水,水渍溅到了rose眼皮,没管对方狰狞的表情,她扯张纸擦干净手。
“是啊,我会的不仅是忍术,”伊树笑,“这么想学不如我教教你。”
Rose听不懂她的意思;“有病吧。”
她抱起胳膊,眼神没有温度,“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的传闻了,那我也不必谦虚。”
说完她靠近Rose,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还有那个不是听说,是事实。所以啊,小心一点。不然我心狠的对象,就是你了。”
伊树收到去某会所的消息并不意外,她站在原地叹了叹气,很快拦截一辆出租车,顺口报出地址。
兴许是明白这趟不轻松,她疲惫地靠着座椅小憩。
短短的光景,她梦中的场景不断切换。
一会儿是好不容易换上校服的许燚,一会儿是他们过年窝在沙发看春晚,一会儿是饭桌上的重逢。
被叫醒后仿佛如梦初醒,伊树揉揉山根,付了钱朝会所走去。会所走廊的光线明灭,像块染色的布,阴沉奢华。
她对守在门口的服务员提了“许燚”的名字,推门而入的刹那,台球室的莺歌笑语热闹非凡,台球入洞的清脆比关门声大。
头顶有盏吊灯,镂空设计。许燚在最角落的位置掐灭一根烟,给他倒酒的女孩敏锐地停住动作。
玩乐享受的富家子弟们发现伊树的存在,全都互相喂眼神,还有会来事儿的直接戳许燚的名儿,语气轻佻看戏:“哟,这谁啊。”
两人曾经好过,圈内无人不晓,他叫她出现在大伙眼前,最最简单的目的就是羞辱。再见到许燚的第一秒,她就明白会有这一天。
也好,终于可以结束了。
伊树脱去香奈儿外套,里头只剩单薄的黑色高领内搭,她挽起袖子,主动拿过别人的球杆,替他擦粉巧。
她重复几次举动,坐在角落的人没发话,众人当他默许,没再拘谨一二,毫不客气地接受她的服务。
这里没有尊重,只有谁比谁地位高。
伊树貌似也融入“陪练妹”的角色,有人喊她开酒,她就低头开酒,笑吟吟地给所有人倒酒,有人要她拿杆,她就规规矩矩拿杆。
她做这些的时候,许燚牢牢地紧盯着她,连酒喝完了都不知道。
身旁倒酒的妹子很有眼力见,轻轻走到伊树身边拍她的肩膀,说了两句话便离开台球室。
伊树面对许燚也是一贯的风格,她走到他旁边坐着,凑近他,俯下身,倒满酒还曲意逢迎地笑笑:“许总,您喝好。”
空白的时间段,她成长不少,最开始的硬骨头变成会虚与委蛇的人,是人都会变,这一点才是始终不变。
许燚瞧她眉眼清透,妆容简洁,鼻梁下的唇珠却如朱砂一点红,惹得人心烦意乱。
他鬼使神差地用两指掐住她的下颚,强硬地掰朝自己。
指节修长,力度卡得不轻,伊树不大舒服的往回撤,却被按住了手。
明明灭灭的光线在两人身上扑朔。他冷冷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一面。”
他说完就松手,伊树却满不在乎,客气地说:“许总你指的哪一面。”
漫不经心的态度叫许燚的火气无法抑制,这女人一声不吭地消失,没有半分犹豫地,扔垃圾一样扔掉了他。
她在他的世界留下印记,挥挥手就想把印记擦得无影无踪。说着爱他的话,却在搅乱他的人生之后没有半点留恋。
她凭什么忘记他。
他又凭什么放过她。
许燚轻嗤一声,忽然遣散所有人:“滚出去。”
伊树看着这些公子哥识趣地往门口走,服务员替他们把门关好,最后台球室就剩他们两个人。
许燚抬手拂她的耳垂,凉凉的,他的指尖不轻不重地辗转碾压,哑然地沉声问:“老师怎么说,听说他老人家年年都请你赏脸吃饭?”
伊树按住他的手,掌心盖在他的指骨,轻轻说:“对不起。”
“你又在盘算什么?”他不惊讶,也没停止动作。
“就是特别对不起你。”
也不知道触动了哪块雷区,许燚气笑了,一脚踢开面前的桌子,酒瓶碎了一地。他语气近乎克制:“你打发叫花子呢?”
伊树不愠不怒,继续:“你因为逃婚恨我我知道,你在饭局因为我迁怒别人我也知道,你故意爽约不来同学聚会报复我,把我叫到会所来让我做陪练妹,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和你分手,我并不好受。你想要我经历的痛苦,我也没少。即使是这样,你也不愿意跟我好聚好散吗。”
同样是汉字,怎么从她口中讲出来会这么刺痛,许燚很努力地想说服自己,要不要试着谅解一下,但都失败了。
许燚一点也不心软,反而变本加厉;“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四把火: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树树:……不听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