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薛白赫(三)
在琼慈打量薛白赫的时候,薛白赫也在打量她。
织云锦裁就的淡紫襦裙,袖间隐约以明黄色绣着凤凰,露出来的手腕上有两串玉白的手串,额间一点流苏,正在轻轻摇晃。
容貌是极其明媚的,瞪过来的眼睛里含着怒意,脸明明背着光,却显出勃勃生机来。
但是来到流云郡这种地方,这样的装扮,这样的神态,简直就是浑身写满了“大肥羊”三个字。
薛白赫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少女,但她却能一语叫破他的名字。
竟然敢打劫到她的头上来?琼慈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她愈发确定薛白赫就是一个小人,而且是一个睚眦必报,以打劫为生的小人。
她双手掐起法诀,连青伞无风而自旋,淡青色的波纹像涟漪般荡出,阴暗的小巷里恍如有柳叶轻拂过的触感。
琼慈支连青伞于身前,迎着薛白赫而去,自衣袖里丢出六把飞刀,其在浮空中结成一片六芒星阵,光辉乍现,便封死了薛白赫可以避让的各个方向。
她不忘朝身后扔去一打天雷符,不出所料地听到那胖子接连一串的“啊啊啊啊啊”之声。
薛白赫手里的剑忽而动了。
最后一片流云从小巷顶的一线天空飘过,接连而来的夜幕犹如接踵而至的开场——
剑尖从下至上“叮叮锵”地挡落五枚飞刀,最后一柄落点在左手臂上,尚可以忍受。
血滴从左手上臂溅落,他剑尖一转,与连青伞碰了几招后,身法也跟着一变,自原地出现的一长串虚影还未消散,剑光却先至,鬼魅般出现在琼慈身后,一剑直取心脉——
剑光闪过,照耀这一片黯淡的青石板,连黄昏时的光也要盖过。
然而面前却——
一片空空?
薛白赫抬眼望去,那少女站在巷口,想必是使了替身之类的幻术。
她撑着那把连青伞,手腕上的玉石珠串晃了晃,笑得狡黠,“真不要脸,三个打一个,我才不跟你们打呢。”
琼慈放完这句话,飞速地遁出这小巷。
真是失策了,在她的梦境里,这个时候的薛白赫三脉之姿,身体孱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可刚刚的过招,他的剑法看起来凌厉非凡,比起她身边善用剑的朋友也不遑多让了。
琼慈想不明白,不过嘛,她来这里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她早在出发前,就把蛊虫之引布在了飞刀上,只要能伤到薛白赫,钟情蛊的蛊虫就会顺着血腥味,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薛白赫身上。
她只需要静静等待蛊虫生效就好了。
薛白赫站在原地未动。
倒是胖子看了他手臂的伤痕,面色大变:“宗南!老大受伤了!”
一直在暗处隐藏的操纵乌鸦的青年,露出身形来,几步走到薛白赫身前,急急忙忙对着血迹使了个隐匿术法。
还好伤痕不深,没有造成更坏的后果。
被天雷符劈了许久,奄奄一息的胖子终于缓过来,道:“老大,你怎么让她跑了?我们这趟白来了?”
薛白赫的左手摊开,手心里是一串玉白色的手串。
胖子眼睛一亮:“好东西啊,这储物灵器看起来就是上档次的东西。”
手串上残存的玉兰花的香味,随着晚风一并涌入鼻尖。
常在流云郡混,各种歪门邪道学得是头头是道,薛白赫轻而易举地抹去了这上边的灵魂印记。
那操纵乌鸦的青年也从阴影里走出来,“那把伞很不一般,能全盘挡下我乌鸦攻击,包括迷幻术也能挡下,肯定不是无名灵器,待我回去查查典籍就能知道是哪家的修士。”
胖子已然是急急忙忙地查起了珠串里存放的宝物——
“还有三十打天雷符?我的乖乖嘞,怪不得她用起符箓来一点也不心疼……三千枚玉魄,可以可以,不枉我今天挨了这么多打,星辉石,鹿吟铁,聚气丹……是什么贵有什么啊……”
乌鸦青年也凑了过来,“还是得老大出马啊,妙手空空之术从来不落空。”
薛白赫的目光却落到一枚玉牌上,这枚玉牌上并无多的灵力,但却是用上好的仙木制成,想来只是一枚身份玉牌,其上以两只交缠并排翱翔的凤凰为花纹——
青阳赵氏的家徽。
这样的家底,是七大望族之一也并不奇怪。
只是玉牌上书着“琼慈”二字。
——赵琼慈。
薛白赫忽然笑了笑,握起这块玉牌,往空中抛了抛,“琼慈”二字看起来飘逸非凡。
他看着身旁两位沉浸在一朝暴富里的朋友,悠悠道:“别看了,得把这个还回去。”
“啊?”胖子几乎要跳起来,也瞥到了青阳赵氏的家徽,“为什么啊?老大,就算是青阳赵氏的人,咱们往妖族地界里一躲,避避风头,也不用怕啊。”
薛白赫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里:“这可不是一般人,是青阳赵氏前任家主和慕宁尊主之女,连仙盟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
而且和他很有几分渊源。
胖子忽然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起来。
青阳赵氏,那等望族,自新任家主上任,以雷霆般的手段铲除异己以后,近几年隐隐有成为七大望族之首的趋势。
宗南的气势更弱,“这……这样的人物来咱们流云郡掺和什么呀?”
薛白赫也想问。
他左手臂的伤隐隐发痒,心神一瞬恍惚,好似什么蓬勃的感情要从血脉里激荡而出。
但只这一瞬的恍惚,他回过神后,毫不犹豫,右手的剑光一闪——
竟然将整条左臂齐齐斩了下来!
“老大!”胖子和青年齐呼!
血流如注,很快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大片血迹,倒映出薛白赫冷漠的面容。
胖子脸色大变,隐隐有惧怕之意。
血腥色在巷子中层层蔓延开,几乎要和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乌鸦青年双手合十再掐了一个法诀,“隐匿术,破!”他神色也很焦急,“不行,我隐匿术修行不到家,遮掩不住了。”
薛白赫服了两颗金创药,血才慢慢止下来。
胖子看了那手臂处的伤一眼,又看看血泊里的斩下的左臂,他光看着都觉得疼。
“难道刚刚那飞刀有毒?是什么毒药蔓延这么快?连老大也要不惜砍下手臂。”
薛白赫:“不是毒,是蛊虫”。
他神色更冷,用剑尖在左臂里翻找了一会,很快挑出一只蛊虫来。
乌鸦青年擅长用毒,对蛊虫也多有研究,只观察了一会,便认出来,“这是钟情蛊。”
胖子义愤填膺:“好啊,这些仙门世家禁令世人使用蛊虫,自家的人却带着蛊虫来。”
“我现在就去吩咐人找她的行踪,就算是青阳赵氏也得付出点代价才行啊,得知道我们流云郡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等等 。”薛白赫拦下了他们,风轻云淡地将剑归鞘,神色又如往常一般了,“她应该会再找上门来。”
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不远万里从青阳郡来到这破败混乱的流云郡,见他的第一面,先下了一个钟情蛊。
薛白赫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很有意思。
他很久没有遇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连接着要忍受断臂重生的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小巷中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远处的喧嚣,黑暗中亮起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妖物毫不掩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接连响起。
被血腥味引来的妖物在小巷里层层堆叠着,窥视着薛白赫这一行三人。
胖子的身子抖了抖,无论是多少次直面这群妖物,他依然觉得头皮发麻。
薛白赫心情却很好,他挑了个剑花,遥遥对妖物们道:“这么晚了,诸位赶来此款待,真是不胜荣幸。”
——一剑如雪落。
妖物的尸体断裂得奇形怪状,几乎堆满了这个小巷,但是不过一会,妖物的尸体像是被洒下了化尸散一般,“滋滋”地冒起烟,消失得了无踪迹,只留下一股久久不散的恶臭。
自很多年前妖族发现人族对它们的尸体多有研究,并以尸体为材料,找出了很多克制妖族的法子。
妖族内部便推行了一种无痕蛊,凡是要与人族有交集的妖物必须种下这种蛊,死后连尸体也要化掉,不留给人族一丁点材料。
薛白赫收了剑,轻笑道:“何生,宗南,你们去吴老头那里检查一番,看有没有中什么毒蛊,我先回家了。”
何生正是那胖子,看着薛白赫的伤口和断臂,神色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才离去。
宗南则是道:“我会用乌鸦探查妖族和鬼族踪迹的,老大好好养伤。”
薛白赫将手串收好,那淡淡的、却难以忽略的玉兰花香终于被浓浓的血腥味和恶臭味盖过。
琼慈找了间客栈,直到在房间里安顿好,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串掉了一副,这可是价值一千枚玉魄的铃兰串,在储物灵器里也是排得上号的。
肯定是薛白赫那行人偷的。
琼慈又给薛白赫记了一笔,那可是她攒了好久的钱买的。
琼慈闷闷不乐地布了一个传音阵,联系上九玄,准备问问青阳郡那里有无事情发生。
九玄很快同样布置好传音阵回复她——
“大小姐,”九玄声音很小,“您在流云郡没事吧?”
琼慈想到自己丢的玉石手串,心有戚戚,面上却不露半分,“挺好的,我已经给薛白赫下了蛊虫了,只要再等三天,我应该就可以回来了。”
九玄讪讪地笑了两声。
琼慈忽觉不妙。
果然——
“大小姐,刚刚表少爷回来了,问起您的行踪,你知道的,我这老身子哪是他一个刑事堂弟子的对手,被问了几句……嗯,总之,他知道您偷跑到流云郡了。”
九玄口中的“表少爷”正是琼慈的表弟,赵诀意。
舅舅有一儿一女。表姐赵和曦,被立为少主,二十年后将接任青阳赵氏,从小和琼慈关系很好。
而表弟赵诀意嘛,这人是被舅舅收养的忠烈之后,但他仿佛和琼慈八字不合,从小就不对付,两人你欺负我,我欺负你的。
好不容易长大了一点,琼慈专修医道,而赵诀意进了刑事堂修行,两个人面见得少了,矛盾才渐渐少了。
竟然被这人知道她在流云郡,等回家必定少不了一番惩戒,琼慈心情更加郁闷,把这所有的事情都记在了薛白赫头上。
九玄还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番,“表少爷就搁那站着,冷笑两声‘跑到流云郡找未婚夫,赵琼慈你还真是不怕死’。”
琼慈:“……”
她已无再多言的心思,应了一声“哦”,便单方面结束了传音阵。
一日后,琼慈多方打听,仍是没什么薛白赫的消息。
流云郡实在是个很无趣的地方,景色平平无奇,修士来往匆匆,街边叫卖的食物色香味都不具。
琼慈买了串糖葫芦站在街口,却见到一个小孩站在不远处,对着糖葫芦不断咽口水。
她计上心来,问大人问不出什么事情来,问小孩总能知道点薛白赫的消息吧。
她以重金和三串糖葫芦贿赂了这个小孩,特意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问话。
这小孩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穿得衣服打着补丁,对着糖葫芦面色渴望,慢慢开口道:“姐姐,你打听薛白赫干什么啊?你认识他吗?”
琼慈估摸着薛白赫在流云郡里应该是个人嫌狗憎的人物,于是开口道:“我跟他有仇。”
她顿了顿,看了看这小孩,“他小时候抢了我十串糖葫芦,五个肉包子,八块桂花糕,到现在都没还,你说这人是不是很过分?”
“啊?这么过分!”小孩的眼神总算从糖葫芦上收了回去,擦了擦嘴,“仙子姐姐,我偷偷告诉你,这薛白赫,他不是人。”
不是人?
琼慈迷茫了,虽然她觉得薛白赫确实没干人事。
“流云郡每到三月、六月和九月,妖……妖鬼过境,我娘亲说,薛白赫小时候曾经被妖鬼吃过,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但是第二天他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吃过?”琼慈不知道是这小孩的表达,还是她的理解能力有问题。
可是“吃”……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孩眨了眨眼睛,刚刚咽着的口水慢慢地流了出来,和脸颊上的灰混在一起——
他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张开一个显然不属于人类的弧度,露出一排尖牙来。
“就是像这样啊,姐姐……像我这样……”
它慢慢地站直身子:“没想到流云郡还有这样修为的,这样纯净的灵力……吃了你,爹爹和娘亲会很高兴的!”
琼慈冒出一个念头来,这小孩刚刚不是在对糖葫芦咽口水,是在对她咽口水!
面前这东西迅速地膨胀,手臂膨胀至长满了毛,接着眼睛也变得血红色,朝着琼慈就扑了过来。
琼慈惊了下,很快认出来,这是书院里曾教过的一种食人妖,最喜欢灵力精纯的修士血肉。
她以连青伞微微一旋,一道青芒斩下了这妖的头颅。
——这只是一只道行不过五年的食人妖,实在是弱得很。
血浸透在青石板上,死掉的食人妖看起来面目可怖,琼慈将手里拿着的糖葫芦一并扔在尸体上,再以天火符烧了个干净。
大意了。梦境里并没有关于食人妖的画面,可这流云郡是妖、鬼、人三族混居之地,她还是得小心为上。
可薛白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凶名远扬的?
琼慈陷入了沉思,刚刚那食人妖的说得奇奇怪怪的,虽然梦境里薛白赫的确是个人,但如果他真的不是人——
她的钟情蛊还能起作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