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别急,一起睡

宋驰所言,句句在理。可向红棉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她没多少文化,父母还在时,母亲教过她算数写字,还送她上过几年学,高深的她听不懂,“义务”二字的含义,她却记得明晰。

是了,于他而言,怀了孩子的她,不正是他的义务吗?

他不情愿,却只能情愿。

她敛下眸子。

向红棉忽然沉默,肩膀也缩起来,宋驰知道,她那小脑袋瓜里肯定又胡思乱想了。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他掀开帘子出去,向红棉听见,缩得更厉害,她以为宋驰不会回来了。

“红棉,过来。”

沉浸在负面情绪中的向红棉愣了一下,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房大夫说多泡脚有益于血液循环,还能缓解疲劳,挺着大肚子,晚上休息不好可不行。”

“听话,过来泡脚。”

向红棉不动弹。

别的他都听她的,跟她身体相关的,她必须听他的。

他二话不说,抱起她并拢的双腿,把她端过来。

向红棉一动不敢动。

双脚浸泡在温水里,瞬间,她舒服地喟叹一声。

宋驰轻笑,“以后天天给你泡。”

知道向红棉不会回应他,他又道:“脚瘦,人也瘦,可得好好养养,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听他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她要吃什么,他都能买来似的。

现在这档口,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谁还挑三拣四。

她故意道:“我要吃红烧肉。”

别说肉,就连调料都买不齐,上哪儿红烧?

她以为宋驰会知难而退,气急败坏,露出真面目。

那一声干脆的“好”,叫她呆滞。

宋驰低着头,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刚刚掀开了向红棉的天灵盖。

他认认真真地给她擦脚,擦完了,还轻拍她的脚心说:“泡舒服了,上床睡觉吧,今晚肯定能做个好梦。”

怀孕以后,向红棉就只做过一个好梦。

梦里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追着她喊妈妈,小脸蛋红扑扑。

其他更多的,是孩子变成一摊血水,而宋驰——他的脸无限放大,居高临下地望着哀求的她跟死去的孩子,冷漠可怖。

她哆嗦了一下,脚趾踹在盆边沿,溅了宋驰一脸洗脚水。

瞬间,向红棉脑子里的可怕画面几乎被原模原样搬到现实来。

脑子里充满血腥、暴力、瘆人画面的向红棉,耳边传来轻叹,“都磕红了。”

布料擦上被溅到水的小腿,紧跟着,她的脚被轻柔地放到床上,宋驰给她盖上被子,端着水盆出去了。

向红棉抬头,还有水珠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滚,她钻进被子,不敢吭声。

被子外边忽然变得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探出头,却只看见一道拱起后背的人影。

宋驰正对着台灯,坐在桌前,似乎在写字。

她的视力很好,却无法透过成年男性的躯体,看到他在做什么。

她抿抿唇,正要仰起脖子,宋驰道:“不困?”

在向红棉回答前,宋驰转过头来道:“想我陪你睡?”

向红棉立即躺下,又缩进被子。

宋驰的笑声格外猖狂,向红棉想躲起来,可她被宋驰摸过的脚跟小腿,却一阵阵发烫。

“等我忙完了再上来陪你,你先自己睡。”

“轰”,向红棉脑子里的弦断了,理智也被点燃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好像她还黏着他,扒着他。

过了一会儿,被子里窸窸窣窣,向红棉的外衣外裤被她丢出来,挂在床头。

知道她没睡,宋驰合上抄录着孕期注意事项的小本子,借着晦暗的灯光道:“还在等我?”

被子不动了。

“别急,就来,我先去洗漱。”

脚步声靠近又离去,向红棉摸了摸胸口,心脏跳得飞快,跟坐上小汽车似的。

没过多久,在慌张又令人焦虑的等待中,她听到宋驰返回的脚步声。

这一次,他好像故意想叫她听见,脚步声略重。

“我上床了。”宋驰说。

裹着被子的向红棉抖了一下。

“被子给我一点儿。”其实床上有两床被子。

向红棉抖得更厉害了,宋驰心里的恶趣味得到满足,他忍住揭开被子、细细打量脸蛋红红的向红棉的打算。

“被子不给,床位总该分我一半吧,我要被你挤到地上了。”

很快,蚕蛹似的向红棉往床侧挪动,她肚子重,挪得很慢,怕她看不见,再摔地上,他赶紧跳到这边,等向红棉挪动停止,不动弹了,他才绕回去。

他躺上床,拉起被子,闭眼睡觉。

他身边裹着被子,看不清外边是何情况的向红棉战战兢兢,眼睛里都是迷惑。

怎么忽然跟她躺一张床了?

昨晚还嫌她身上有味道,脏,让她到地上打地铺。

孕妇容易乏,熬了一会儿,向红棉睡着了。

被子里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后,宋驰侧过身子,小心扯下被子,露出向红棉的半张脸,才闭上眼,放任自己陷入睡梦。

睡了几乎一整个白天,又睡了一个晚上,天还没放亮,向红棉就醒来了。

背后传来明显的呼吸声,有些沉重。

她才想起来,昨天在地头,宋驰穿的好像是那件白衬衣,裤子也单薄,脚上还是光着的,傍晚回来,他浑身上下就多了一双旧鞋,还是烂的,露大脚趾。

一想到宋驰可能得了风寒,发烧流鼻涕,向红棉就急了。

她翻身起来,因为太着急,手脚缠到被子上,竟然挣脱不开。

睡得昏昏沉沉,脑子里像压了一块儿巨石的宋驰听到动静,忍着难受,起来帮她。

哪知向红棉先一步踹开被子,连带着他,一块儿踹到地上。

“离我远点儿!”

向红棉抬起胳膊,捂住口鼻。

宋驰惊呆。

半晌,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过后,宋驰明了。

向红棉做的很对,孕妇生病很麻烦,被传染感冒就更麻烦。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为向红棉的深谋远虑点赞,可心里却酸酸的,还有点儿涩。他抱着被子默默爬起,想了想,把他用过的另一床被子跟枕头拿到一直被当作杂物间的西屋。

他取来另外一床被子,被子旧了些,不常用,还单薄,可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可以用,只能先凑合着。

“天冷,被子洗过不爱干,今天阳光估计足,我拿出去晒晒,杀杀菌。”宋驰干巴巴地说。

向红棉不置可否。

宋驰哑声,灰溜溜地跑出去做早饭,迈过门槛时,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还真让房大夫说着了。

今天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病了也不能耽搁。

天还没亮,外边冷得很,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大意,又套了件衣裳,才跑去厨房。

厨房在院子东边,里面有老式灶坑,还有拉风箱,研究了一会儿,搞明白用途的宋驰着手做饭。

他不太适应这里的器具,但用熟了,也像模像样,等向红棉穿好衣裳,一道小菜一碗粥,还有一枚煮鸡蛋热腾腾地出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枚鸡蛋还是他翻箱倒柜,差点儿把厨房翻过来才找到的。

端着饭菜进屋,招呼一声,不等向红棉下床,他抱着人坐下。

“吃吧,热乎的,暖暖身子。”

向红棉面前的这碗米粥更稠,他前面的那一碗清得能见底。

向红棉瞧见,若是从前,她肯定要把俩人的碗调过来,现在,她捧着饭碗,头都不抬,吃得很香。

这可是大米,她平常都不舍得吃,看碗里的量,那个败家子估计全都翻出来煮了。

“吃鸡蛋。”随着宋驰的这一声喊,一枚滑溜溜、白胖胖的煮鸡蛋进了她的碗。

给她?

天下红雨?

“快吃,趁热吃有营养。”

哪有这样的歪理,向红棉一狠心,啊呜一口,鸡蛋比米饭香,蛋黄的口感比蛋白更软糯,咬一口,牙齿像陷进棉花。

向红棉咬一口,回味一遍,宋驰看着,也跟吃到了似的,嘴角抿出笑。

他端起碗来,咕咚咕咚把煮米水灌进肚子,又咬了两口粗硬的饼子,擦擦嘴巴,他道:“我出去一趟,中午不一定能赶回来,饭菜我做好给你放锅里温着。”

向红棉没回应。

等她吃完,宋驰把碗筷拿去洗刷干净。

就在这时,家里来人了。

房大夫过于爽朗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宋驰推门出去。

见到人,脸上先露出笑容:“房大夫?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红棉,难道还要征得你同意不成?”

“红棉相当于您半个女儿,您当然可以随时来看。”宋驰仍旧笑着。

房大夫翻了个白眼。

她进屋去,跟向红棉聊了一会儿,知道宋驰没有苛待她,还给她煮饭吃,房大夫稍稍安心。

她压住向红棉的手,轻轻道:“红棉,待会儿我帮你试试他。”

“房大夫,不用,他——”

房大夫皱眉,“听我的。”

向红棉没办法,宋驰进来送热水,房大夫站起来,轻咳一声,道:“你剪头发的手艺不错。”

“瞎学的,您喜欢就好。来,房大夫,喝水。”

房大夫抿了一口,“你知道,红棉吃百家饭长大,村里对她有恩的,不止我一个。”

宋驰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村东头大槐树地底下,住着王三爷,儿女都没了,当年红棉活命的那碗米,就是他给的。”

“房大夫,你别——”房大夫抬了下手,示意向红棉不要吵。

“房大夫,您就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大队长让村里人捐钱,打算让王三爷去得体面一些。”

宋驰听懂了,立即道:“您想我帮王三爷理个发,捯饬捯饬?”

“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

宋驰起身,往西屋走。

“你干吗去?”房大夫以为他想跑。

没过多久,宋驰拿着剪子出来,“没有趁手的工具了,就用这个吧,您看成吗?”

“房大夫,我也去,要不是三爷,我早就没了,我——”

“你是孕妇,去不得。”房大夫语重心长。

“红棉,我去送三爷一程,你放心吧。”宋驰接话道。

宋驰跟房大夫连番劝阻,向红棉只得妥协。

“放宽心,大队长都安排好了,三爷对你那样好,不会挑你的。”

说着,房大夫跟宋驰步出家门。

去王三爷家的路上,宋驰才发现,村里好多人胳膊上都捆着白布,神情悲戚。

“王三爷是个好人,村里这些人,少有人家没受过王三爷的照拂。”房大夫解释着。

宋驰点点头,“房大夫,我一定让老爷子精精神神地走。”

房大夫没言语。

王三爷家的院子被村人挡得严严实实,见房大夫把宋驰领来,村民不解。

大队长就在屋里,王三爷的棺材,是大家伙凑钱买的,灵堂也是大家伙合力搭起来的。

大队长找了人,几经辗转,偷偷摸摸找来一个会吹唢呐的老师傅。

“让让,都让让。”房大夫领宋驰挤进屋。

“房大夫,他不是我们村的人,你带他来干嘛?”

宋驰名声不好,村里人不喜欢他。

“我不叫他来,你给王三爷修剪头发?”

“他会剪头?”村民一脸你在开玩笑的表情。

“看着没,我的头发,他剪的。”房大夫甩了甩那一头堪堪及肩的齐整短发。

众人:??

“诸位放心,剪不好,我把自己的头剃了。”宋驰保证道。

“让他进来。”大队长说。

宋驰进门,老爷子放在屋里的模板上,脸色青白,皮肤浮现淡淡的斑痕。

“死者为大。”大队长在他后头说。

宋驰颔首,拿出工具——剪刀,也不用人帮忙,“咔嚓咔嚓”几剪子,就把老人比起村里其他男人长得多的头发剪短。

他手艺熟练,几分钟就剪好了。

大队长过来一看,赞赏地点点头。

“时辰到,上山喽!”屋子里有人喊。

村民把老爷子抬进棺材,杠夫挑着送上村后坟地。

宋驰把剪子收好,跟人要了一块儿白布,绑在胳膊上,跟着上山。

按照习俗,老人逝世,该由亲子先锄三锹土,可老人儿女已逝,谁来铲土?

大队长刚想随便叫一个人来,宋驰举起手:“大队长,三爷对我家红棉有恩,我来。”

“就你,过来吧。”

宋驰接过铁锹,锄了三铁锹。

“安葬”仪式后,宋驰作为“孙女婿”,给三爷磕了三个响头,全部仪式到这里就结束了。

知道向红棉挂念这边,宋驰赶紧回去,他还没进屋就听见抽泣声。

他叹了口气,“三爷走的很安详,人是笑着的。”

向红棉背着他擦眼泪,转过身去。

人死不能复生,房大夫又来了两次,来安慰她,向红棉才慢慢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

这一天一大早,宋驰跑去隔壁拜托王婶儿,让她白天多来看看向红棉。

他要去镇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拜托我,去照顾你媳妇?”王婶子瞪大眼。

“王婶子,前段日子您不是说想买点儿肉,给大柱提亲的时候用吗?肉钱我出。”

王婶子对向红棉照顾颇多,不说别的,地里的活儿王婶子跟她儿子大柱就帮衬了不少。

不然,别说孩子,向红棉自己都得累去半条命。

王婶子:?!

“王婶子,拜托您了,我一定快去快回。”

“那行,你去吧。”倒不是贪图那一块肉,乡里乡亲的,向红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那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宋驰这个王八蛋横插一脚,她本想说给自己儿子,可惜,红棉跟大柱没缘分。

王婶子叹了口气,大柱忽然拎着砍刀回来,气冲冲道:“娘,宋驰那混蛋来了?是不是又欺负红棉了,我揍他去!”

拉住儿子,王婶子没忍住,照着大柱的脑袋就是两下,“还叫红棉,红棉是你叫的?你跟红棉有缘无分,你也别惦记了,我给你说了一桩亲事,明天咱就去提亲,东西娘都给你准备好了。”

“娘,我不娶。”大柱犯倔。

“老大不小,你不娶媳妇,你想干吗?”

“我,我就是不娶,我不喜欢。”

王婶子抡起木棍,追着大柱打。

回到家中的宋驰忽然听得隔壁传来一声吼叫:“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你干吗非给我相亲,你要实在闲,村里那多单身男女青年,你去帮他们解决人生大事去。”

王婶子逮住儿子,一顿好揍,一边揍,还一边骂。

王大柱被敲了满头包,他也恼了:“娘,我等还不行吗?还不兴人家离婚了!我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