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君子为一诺
落到山脚时,紫昊足下骤然气散,弯下身抓住心口,呼吸粗重地喘了一阵,好半晌,紫昊才重新立直起身,像早已习惯一样,脸色平静地走出山林。
身后传来“敦敦”重物敲打地面的声音,他转头看,是苏惊梧坐在高大的石傀儡肩上朝他这里狂奔而来。
才跟那老东西说了让拦住,耳朵漏风吗?
相隔老远,她从石傀儡身上站起来。说是傀儡,其实就是几块石头拼四肢和躯干的大块头,附着掌门的符咒,平时在山上用来干些重活,跑得也快。
“你根本没打算回来接我对不对!”苏惊梧四肢并用蹦到紫昊身前,从袖子里拿出《观身圣要》,说:“这本心经你没教过,留给我,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你才突然让我拜入苍流派!”
紫昊平静地注视着那本发黄的旧书,淡淡道:“等你练好普玄心经,这一篇自然就会了,提前给你罢了。至于拜师——你早就跟着老袁练剑了,拜不拜有什么差别?”
“不对”,苏惊梧围着他上下打量:“学心经的是我,拜师的是我,明明是跟我相关的事,却不提前同我说清楚,就是有问题!”她不由分说地去抓他衣带:“你去哪里,带我一起去。”
“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精得很,该聪明的时候怎么学不会呢,不省心的混账。”紫昊他提起苏惊梧的后领,要把她扔回石傀儡身上。”我去找一个人,找到了就回来,你老老实实在山上待着。“
苏惊梧扒着他的袖子不放:“找谁?我肯定能帮上忙!”
在两个人僵持的时候,层层叠叠的鸣啼和扇翅声从远处传来。鸟雀积压成了呼啸的翼风,压着山林飞过,像在夺命躲避什么灾祸。
山上骤然响起鸣警的钟声,一声比一声急。
师徒两人这些年里从未听到过这口钟响过,紫昊脸色一沉,捞起她跃过石傀儡,赶往内山。
黑云在他们身后直追,渐渐盖过了头顶,把整座山罩在一片森森阴影中,林中的鸟兽惊散奔逃,犹如大限来临。
天地无光,伸手不见五指,苏惊梧脑中突突作响,惊惶追问:“那是什么东西?”
这时地面传来一声沉闷的震动,整座山仿佛发出了嗡鸣,一道光弧划破黑暗,从山上扩散开,越过他们,逐渐张起巨大的圆网,凝结在小雷山上空。
袁掌门启动了护山大阵,等他们赶到时,所有弟子已经被集中到了校场。紫昊把苏惊梧扔进弟子群中嘱咐她别乱跑,便转身去找袁掌门。
大片黑云蛮横地撞在阵法上,点亮密密麻麻的光斑。苏惊梧抓着陶甘问:“陶姐姐,那是什么东西,是妖还是魔?为什么袭山?”
陶甘神情凝重地看着上空,低声道:”搅空吹密雪,障日度轻云。飞蝗不留境,逢过三年饥。民间农事耕作有蝗虫闹灾,灵山也有一种天敌,以山川草木的灵气为食,过境既荒山,斩杀不尽,火烧不绝,名曰吞纲。”
她看向远处,袁掌门立在高台之上,七名弟子列位守阵。围堵在上空的黑云点燃一簇幽幽绿火,焚烧着空中法阵。
紫昊走到他身边,沉声道:“这东西吞收了不系火,是从紫岚山过来的。”
“吞纲分裂即可生衍,既然没被烧尽,就只会变本加厉。”袁掌门淡淡应道。
冰凉的雨丝落下来,初时如细线一样,逐渐成滴成颗,又急又密地砸下来。陶甘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呢喃道:“天霖涤浊。”
雨水带着灵力,大阵上的光点缓缓减少,地面上的焦灼和躁气也骤然减轻。涤浊之雨,消减着吞纲虫群一路胡吃海塞养出的戾气。
紫昊两手作诀,气息有些不稳,后退半步道:“老瘸子,我还能坚持半刻,你现在引几道五常天雷下来把它们轰走。”
袁掌门摇了摇头:“今天我若退,下一个小雷山该如何?”他看向校场中间的苏惊梧。
她被几个弟子紧紧围住,跑也跑不得,焦头烂额时,看到紫昊和袁掌门朝这边来了。
“师父,掌门!”她摸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两人脸色。
袁掌门不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下耷,看起来有些陌生。他拿出一枚方底小印,对她说道:“孩子,如今小雷山形势危急,老身有一事委托与你,你可愿相助?”
紫昊看到那枚小印,眉头微锁:“老东西,你别忘了,她连凝神关都没过。”
“你放心,这事对你的好徒儿来说不难。”袁掌门被他母鸡护崽的模样逗笑了,转头看苏惊梧:“你若不愿,便不强求。”
“我可以。”苏惊梧毫不犹豫。
袁掌门注视着她:“无论是什么事你都答应?”
苏惊梧点头。
“好。”袁掌门把手中东西递给她:“这是苍流派山钥,等今日事了,你带着它去吴山一带寻你大师兄宋照璘,把此物亲手交予他,他收到自会知晓该怎么做。”
“这......”苏惊梧意识到,这是苍流派掌门信物,开始感到坠印在她手中发烫了。
紫昊伸手拿起那枚山钥,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传递信物虽不难,但你山中弟子哪一个都比她更胜任,为何偏偏找她?”
袁掌门早料到他会这么问,掌间落下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一枚白玉铃铛,绳尾还垂着着几根飘逸的羽絮。铃铛落下的时候只随着坠晃了晃,没有声音。“小惊梧,你第一日正式拜入小雷山,这就当我苍流派送给你的入门礼。”
苏惊梧看见那羽毛就手痒,想也没想就接了过来,铃铛登时发出一串泠泠脆响,没有铜铃音高,却带着玉石碰撞的清冷之感。
紫昊看到此物却脸色大变,揪起袁掌门的衣领,眼中竟现出森森杀意:“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袁掌门抬手让弟子别慌,转过来对紫昊一笑,语气了然:“你认识它。”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这是袁婴那小子留给我的,说结此缘者自会来了因果,若有一日苍流派陷于危境,此人便是转机。我本以为它只是个普通玉佩,直到你这好徒儿十年前摇响了它。”
紫昊死死盯着他,试图辨别他话中真假,袁掌门拍他的手:“手劲都卸了,还抓着作甚么,快松开,这么舍不得我?”
“哼!”紫昊余怒未消,用力撒开他,从苏惊梧手中抢过那枚玉铃铛。玉质透润,没有一丝杂絮,只是雕刻功夫欠佳,歪歪扭扭的几条纽带花纹,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不知是不是眼花,苏惊梧看到他的手好像在抖,小铃铛晃动着,却又像哑了一样没有声响。
袁掌门毫不意外,拍了拍紫昊的肩:“因果了结罢了,可能这就是天命。”
“天你娘的狗屁命!”紫昊像被点燃的竹炮:“至于吗,就为了他让你守山的一句话,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掌门做久了真入戏了?”
涤浊雨渐止,撞在大阵上的吞纲只消停了片刻,还不等苍流派众弟子松一口气,铺天盖地的嗡鸣声再度包围住了他们。戾气虽然减弱,灵智却似乎更清醒了,蓄力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击。
“掌门,大阵要坚持不住了!”阵眼处的弟子呼救。
袁掌门理了一下衣领,朝前走了一步:“我从没忘记自己是谁。”一阵风自他脚下升起,衣角轻轻动了起来,他说:“凡人有一句话很有意思,叫君子重诺轻生死——”
只见他伸手虚空一捞,再抬头时,头上已经多了一顶斗笠,袁掌门对紫昊眯眼笑道:“我为何不能做一个君子?”
苏惊梧感觉他变高了些,定睛看去,那层层衣袍之下,似乎只剩了一只脚。
紫昊以前骂他什么来着,老瘸子。
地面狠狠摇晃一阵,护山大阵破了一个口子。黑云涌了进来,山间清气如泄洪一般被抽走,草木枯败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陶甘惊疑地看着他:“你是,掌门?”
“袁掌门”大笑一声:“袁婴把掌门令传给了我,我当然就是掌门,他死得轻巧,抓我给他当苦力,一山头几十个小崽子吃喝拉撒管起来可真不容易啊。”
苏惊梧大吃一惊,他不是袁婴,那是谁?只见他转头朝她鞠了一躬:“方才说的事,便拜托了。”
风变大了,刮得树枝摇摇欲坠,枝头雨露打得人满脸都是。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陌生的掌门如一道残影跃向空中,风中传来他的笑声。“君子为一诺,岂不快哉!”
斗笠被抛上去,旋转着化作巨轮圆月,仿佛苍穹张开一张巨口,呼啸着拽起缠绕在山间的吞纲黑云。
铺天盖地的黑色像一条垂死挣扎的带鱼,扭叫着逐渐消散。
蒙蒙乌色终于退去,露出原本的天光,那瘦高的身影和斗笠都不见了,只剩小雷山草石凌乱。吞纲吸食过的地方灵气枯绝,百年都难以恢复。
苏惊梧被收入苍流派第一天,家门被拆了,掌门没了。她茫然四顾,“袁掌门”不是袁掌门,那他到底是何时替代袁婴的,为什么不以真名示人?
一片狼藉中,小常坐在地上呜咽,四周抽泣声此起彼伏。
陶甘眼眶泛红,轻声说:“古籍记载世有山精金累,天地生化,久居山林,少近人。幼时只当是书中怪谈,却原来就在我们身边。”
“山精?”师弟惊讶道:“掌门原来是山精吗?”
“掌门令是作不了假”,山上只剩陶甘一个大师姐能主事,她脸色坚定:“不管他是什么,他都是苍流派掌门。”
苏惊梧转头去看紫昊,却见他神色如常,毫不惊讶,显然早就知晓。原来一直镇守在山上,传授苍流派功法是一个山中精灵。她今天才得见他的真容,这缘分如此脆弱,刚缔结,就倏尔消散了。
君本深山世外客,却为一诺驻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注:金累,山精,长九尺,生一足,衣裘戴笠,形肖人。——《抱朴子.登涉篇》
【引】搅空吹密雪,障日度轻云。——《记蝗》汪炎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