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贪恋不得

云初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唇珠饱满红润,面容柔和,眼底的光生动而有生命力,如苍翠的竹。

却很陌生。

或许是他从未注意过大楚长公主的眼睛。

他只记得复仇灭楚之后的日子,与她四目相对,把她压在身下,肆意欣赏她害怕无助模样的时候。

他畅快不已,享受着她从高处坠落,在他手中摇尾乞怜低头求生。

有一种报复性的得偿所愿,予取予求之后更加欲.求不满。

可如果她不是一无所有呢?

云初眸光轻闪。

正如现在,万人之上。

当初的大楚长公主,她看自己的时候,目光也是这样温和吗?

没有。

上一世的长公主,对他从没有过一丝怜惜。

自他重生归来,一切好像都变了。

除了第一日有过责罚,后来的李昀离对他很好,甚至像是在刻意弥补。

就像是……也重生了一般。

云初被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震得四肢冰凉。

如果他可以重来一世,那么李昀离可以吗?

可如果她也是重生归来的,那她又是从未来的哪一刻回来的?

她知道自己复仇成功了吗?她知道她后来被自己囚禁,知道最后那场失控疯狂后施暴般的凌迟吗?

她……

云初呼吸一促。

须臾安静以后,头脑清晰而又绝望地浮现出一个事实:

她为什么没有让阿肆入府?

她为什么,命人暗中监视自己和阿肆的往来信件?

为什么会未雨绸缪主动前去雍州,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在身边而非留在京中?

几个眨眼的瞬间,云初已如坠冰窟。

原来她所做的每一步,都是针对于自己日后的所作所为,在小心应对。

他一寸一寸地低头,隐起来的瞳中满眼破碎,眸光如溺水一般逐渐湮没。

她对他,竟,满是戒备。

“殿下。”他声音微哑,拜伏道,“罚我吧。”

李昀离叹气。

难得侍君今日愿意交心,正确地表述自己的诉求并不是罪,只可惜原主太过暴力,她只随便说一句话,便把人压得只会认错了。

“起来吧,不会罚你的。”她伸出手,扶起他交叠下拜的手,微笑道,“你愿意告诉孤这些事,孤很高兴。”

“那殿下。”云初深吸一口气,道,“愿意相信奴吗?”

相信?

这话让李昀离顿了顿,只道是他被漠视太久,被好生对待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寻求起了存在感。

若是如此,也是好事。

“你既没做过对不起孤的事,孤当然愿意相信你。”

李昀离道。

此话滴水不漏,可攻可守。

可是。

他已经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了。

但……

此时此刻,重生回这一世的他,还没做过。

原来时也命也,运也。

他害怕她知道上一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却又庆幸此刻她愿意说相信。

只是,他不敢赌。

他如同行走在黄昏时刻的旅人,游走在明暗交接处。

他不敢再进一步试探,生怕她真的和他一样是从上一世回来的。

他更不敢叫她知道,自己也是重生的。

他觊觎她,像黑暗里的人觊觎黎明的曦光,想要占有,又害怕失去。

于是缓缓道:“没有。”

云初注视着李昀离的眼睛,眼底平静地翻不起一丝的波澜:“奴,没有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情。”

“好,孤愿意相信。”

李昀离回应得极干脆。

她摊开一张素笺,润湿了笔尖,竟看似闲谈般说起了事。

“我近日得到军中信鸽消息,说雍州接连遭遇山洪,恐成灾情。我请命前往雍州在先,国师在府上起的那一卦在后,侍君觉得,若是有人刻意想让我离开京城,接下来会如何?”

云初心中擂鼓。

她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

是在怀疑什么?

李昀离勾唇看着空白的素笺,没抬头看他。

“侍君,说说呢?”

既然他表露了心思,那她是一定要看看他的诚意的,毕竟南墙下的密信已经存在过了,她必须判断清楚,此刻的云初到底是怨她至深所以曲意逢迎,还是真的对她心存情意并未到绝路。

她太过于胸有成竹,就像是坐在谈判桌前就着利益博弈的商人,耐心等待面前的人亮出底牌。

到这一步,只要面前的人退了一步,便会有第二步。

云初低头接过了她手中的笔。

“若是奴来布局,会让殿下四面楚歌,只身离京。”

李昀离抬眉,伸手示意他继续说。

云初得了首肯,在纸上落了字,道:“殿下与楚国皇帝手足之情,若是陛下现在同意您离京,等到雍州灾情传入京城,也会犹豫。那时必然会在收回成命和派兵同行保护殿下之中选其一,这便不是太后和永成侯夫人想要看见的局面。”

“所以?”

“所以,”云初在长公主府和永成侯府中间的连线处画了个叉,接着道,“布局的人便会阻碍天听,要么让陛下以为殿下您手中有足够的兵力自保。要么,让殿下您犯下大错;这样一来,雍州之行便是将功折过,不能得到助力。”

“孤居于京城两年,与父王在北境的将士们都快断了联系,哪里来的自保兵力?”

“重点不在于事实如何,而是在宫中的陛下如何看。”云初指了指纸上北方,“况且,殿下不是刚刚收到了军中信鸽的消息吗?”

军中信鸽是李昀离刚编的,她知道雍州天灾的消息当然是因为原书所言。

方才是刻意套他的话,却不想云初反其道行之,真的就着她胡说的事分析了下去。

“你说得对,可兵力虚实终究难以造假,恐怕还是让我犯错来得更简单些。”

“是,毕竟殿下这两年的名声在外。”

云初笔尖回收,在长公主府的位置画了一道线。

李昀离笑了:“你确定要编排孤?”

“奴失言。”

“无碍,继续说。”

“有许多事情可能是过去发生的,可能是别人造成的,也可能根本与殿下无关。但殿下在外有个放肆之名,便有了一个易被泼脏水的低洼处,无论是大罪还是小错,终究无法千日防贼。”

“若是孤在这段时间行事完美并未犯错?”

“殿下您似乎一向喜欢掌握主动权?”

云初停笔,看她。

李昀离摇头笑道:“你似乎很聪明。”

“若殿下并未犯错,雍州有难,殿下率先得知后即刻奏请赈灾,此乃万民表率,但仍有一事需要周全。”

他提笔写字,龙飞凤舞:民意。

舆论场上要收放得宜,做了好事需得宣扬,做了坏事需压冷处理,身为上位者,对百姓须保有好的形象。

这个道理,什么时代都如是。

李昀离撑着脑袋,看着他写下的字。

笔锋秀丽,点折勾划运力劲道,确实是好字。

很漂亮,像他人一样。

“若是你以前愿意同孤说这些,就该让你当府上的智囊,省得将这一手书道浪费在了抄写经书上。”

他愿意与她分析局势,李昀离很满意,至少他分析的很对,与她所掌握的消息相吻合。

至少此刻,她不怎么想怀疑他有二心。

云初清浅一笑,看着纸上的字,竟忆起旧事。

“是啊,也是许久许久,没有同殿下分析过形势了。”

嗯?

李昀离看他。

从前他竟然也同原主像这样分析过局势吗?

她不方便问,只点点头。

“方才你说,希望孤终始如一,只为你一人停留?”

突然提起刚才的话,云初像是突然醒转,转向李昀离跪直身一礼:“方才是奴失言,殿下勿放在心上。”

“若我放在心上了呢?”

李昀离没有再自称“孤”,语气也很认真。

云初愕然抬头,看着她。

李昀离坐起身,道:“以后,不用再自称奴了,楚国礼法在上,长公主的侍君也算得上是府上的主子。”

“奴……”云初卡壳了,见李昀离盯着他,才转了话,“我……知道了。”

他迟钝的模样实在有些生动,完全不像是装的。

李昀离有些乐。

这看起来,才真的像是还没来得及黑化完全,就被往回拉了一把的样子。

不容易啊,一个多月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点进展。

“不早了。”

李昀离道。

云初很明显地又迟疑了一下:“我,伺候殿下安歇?”

李昀离指了指身后。

云初望过去,长公主的床榻上已经放好了两床被子。

李昀离看着他有些呆的样子扬唇无声笑笑。

早前芷兰进来整理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怕她夜里冷才多加了被子,不想竟然是为了侍君准备的。

看侍君今日这一身衣服,多半也是芷兰安排的。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有前途了。

“我……”

云初等着李昀离说话。

就算她现在不想碰他,他也完全可以接受,只要别把他赶出去。

“睡觉吧,明日给孤写一份字帖,你的字好看。”

李昀离站起来。

“是。”

云初亦步亦趋,跟着她爬上了床。

躺下后望着床帐上的团花发呆。

这么大一张床,却只能睡两个被窝,实在让人不服。

可一转头,李昀离竟然已经把自己裹好,舒舒服服地躺下,呼吸变得匀长起来。

年纪轻轻的,怎么倒头就睡。

云初翻了个身,就着月光安静地看她的侧脸。

李昀离睡容平和,安稳沉静。

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她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