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罪孽难偿
一旁的芷兰面露惊异之色,大气不敢出,就连拾七也悄声退了两步。
云初的神色实在不太机灵,倒是显得十分恳切:“就一次,你信我一次。”
李昀离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今日出门这一趟或许见了什么新东西。
但是她想起来,那日侍寝的时候,他也问了自己,愿不愿意信他。
她扶着他,与这醉鬼轻声交流:“你做什么坏事了?”
如果不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怎么会怕自己不信他?
李昀离细想一圈,她知道的唯一能称之为把柄的,便是上次南墙竹林下的密信了,他在为这个心虚吗?
“没有,我没做。”
云初又好像突然清醒了几分,自己站起来不贴她了,絮絮道。
“我还没做过,没有。”
“还没?”
李昀离抓住了重点。
喝醉了的云初嘴巴也很严,知道自己好像快要说漏了嘴,立刻不出声,垂着手站在她面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反应实在让李昀离觉得有趣。
怎么,原来原书中杀伐果敢的主角,最开始竟然是个如此良善的家伙?自己被灭了国,被羞辱轻贱之后,好不容易机会复仇的时候,还觉得良心难安?
她忽而想到上次的梦里,少年时代的云初和李昀离一同站在战后土地上的背影。
看来梦境非虚,他们确有一段缘分。
原主不念旧情,他倒是有情有义。
这样的侍君,本心纯良,还是有很大可能性好好感化的。
她伸手示意拾七:“带侍君回去休息。”
见殿下心情不错,并没有要生气的势头,拾七连忙接了差事,架着云初便往寒梅居去了。
芷兰侍奉在侧,还在为那一句“阿昀”提心吊胆。
李昀离却转头道:“备一些热乎的点心吃食,我有些饿了,待会一起送去寒梅居吃。”
芷兰也连忙低头离开。
天黑得早,只耽搁一会儿,府上的粗使婢子们已经出来点园中的灯了。
李昀离站了一会儿觉得风冷,于是往回走。
芷兰做事动作快,桌上已经摆上了一些点心。
刚才还不太清醒的云侍君,此刻坐在桌前撑着脑袋安安静静。
李昀离关上门:“酒醒了?”
云初听了声音抬头看她,眼中莹莹润润的。
好的,看来还醉着。
“今日与谁喝的酒?看来很尽兴?”
“书院一个姓沈的公子。”云初老老实实答,“他听了我的辩论,要我给他题扇面。”
“那今日遇到什么辩题了?”
云初低头不语。
喝醉了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是好习惯。
眼见从他口中套不出什么别的话来,李昀离也不恼,坐下捻起码成一小摞的桂花糕吃了一口。
云初突然眼睛一亮。
“你吃桂花糕?”
语气不像是在问她是不是喜欢桂花糕,倒像是在诧异:你竟然会吃桂花糕?
李昀离看了看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糕点,甜香软糯很好入口,反问他:“桂花糕不能吃吗?”
云初用力点头:“能吃,能吃!”
他又笑了。
这是什么行为?
李昀离一口咬了剩下的半块糕点,觉得喝醉了的云侍君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行为模式还是让人猜不透。
另一种模式的猜不透。
她往前递了一块:“你吃吗?”
云初愉快地接过去咬了一口。
“这不是也吃的吗,惊讶个什么?”
李昀离笑了笑,就像是在看猫。
云初突然停住,放下咬了一口的桂花糕,表情耷拉了下去。
李昀离:“?”
又是怎么了?
云初收回手,再次沉默不语。
好好好,是她不该提。
李昀离看着他,试探着将手里的糕点往前送:“还吃吗?”
“我吃饱了。”云初马上站起来,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低下头来,“困。”
“去睡吧。”
李昀离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一口。
然后她看见云侍君的情绪又肉眼可见地涨起来,脚步十分轻快地去了内殿。
跟喝醉的人真的是……没法计较。
李昀离吃了半碟子糕点,满口香味,觉得腹中满足,才起身回了内殿。
走到床前,掀开床幔,她愣了。
她的这位云侍君,此刻将床上的两床被子摊开后叠在一起,合成一个被窝,已经钻进去睡着了。
他躺在床上只露出脑袋,面朝床外,已然酣眠。
李昀离气笑了。
她无奈摇头,轻声问:“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么,怎么,你今日这是打算主动献身吗?”
云初动都没动,根本没醒。
李昀离提了提被角,试图从他身上分一床被子出来。
无奈两床被子叠在一起,一边被角被他裹着压了个严实。
床再大也耐不过被子只有一张,李昀离分不开被子,又推了推他:“云初,你是不是冷?”
他连身都没翻,睡得正香。
李昀离停了片刻,在让人再送一床被子和挤一挤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小心地跨上床,掀开另一边没被他压着的被角,躺在了里侧。
床内空了大半空间,好在云初睡觉老实,给她留足了被窝。
李昀离往里钻了钻。
左侧是暖暖的是云初的体温,她没往那边靠,只躺好便不再动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未亮。
云初猛地睁眼。
钻入鼻腔的是一阵发香,他震惊地望着眼前——李昀离正躺在他的臂弯里,还在睡。
右手有点麻,但他不敢动。
整个怀抱里都贴合着她柔软的身体,他们像两支汤勺一样叠在一起。
在做梦?
他又闭了闭眼。
他分明已经睡足了。
他小心翼翼地吐气,生怕鼻息惊醒了她。
有关昨夜的记忆并不模糊,但他不知道睡着以后是自己贴上去的,还是李昀离贴上来的。
此刻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并不敢造次。
云初十分小心地抽出自己的右手。
他记得李昀离睡觉一向很沉,不仅倒头就睡,还根本吵不醒。
他护住她的脑袋,轻轻放在了枕头上,从床上坐起来。
脑中一片凌乱。
深秋的凌晨很冷,他坐得前胸后背都冰冰凉凉。
还好,自己酒品不错,即使喝醉了也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他记得自己被拾七架着送回了寒梅居,然后芷兰过来送了一盘……
云初突然转头!
他看见了案上吃剩下一半的桂花糕!
顿时觉得气血翻涌,光脚下床,三两步冲到了糕点前。
不错,确实是桂花糕。
他难掩喜色,又极度庆幸,捻着一块桂花糕,心中五味杂陈。
云初低声喃喃:“元和九年,你跟我闹,逼迫我放过李晗。”
元和九年冬,他带兵将楚国遗老和小皇帝逼上绝路,雪夜薄甲,万军围困,灭楚只在他一念之间。
李昀离绝食相逼,要求替小皇帝去死,求他放过她的弟弟。
她跪下求他,可他是怎么说的?
“放过他,凭你?”
他冷笑着掐起李昀离的下巴,把一杯水往她口中灌,恨恨道,“你不要以为本王这两日疼你,便可以无法无天,别忘了,当年亡魏之时,你也没放过本王!”
那时他已经兴兵夺了大半的北方土地,自立为魏王。
李昀离怎么答的呢?
她怅然道:“若我当时没放过你,便不会请命亲自围剿你,最后却只射杀了你的马。”
“你管这叫放过?”不提还好,云初勒紧她的手指愈发用力,呛得她咳得惊天动地。
“只是留下一条命,像狗一样活着吗?日日诚惶诚恐,动辄打骂加身,你长公主府哪怕是个刷恭桶的奴婢也能对本王呼来喝去,你管这叫放过?!”
李昀离双膝跪地,满脸泪痕与水痕已分不清,高声道:“魏王!”
“若你对我有恨,只管加倍奉还!但阿晗……”
她伏下去:“求你放过!”
他和她的身份也算是两度轮转,他爱过她,恨过她,卑微跪过她,也以皮相侍奉过她。
到这时,她都一一还回来了。
此刻来求他,竟还是衣冠不整,比起当年的自己还要更加糟糕。
极为讽刺。
他那时做了什么?
他与李昀离交易,取小皇帝的血一樽,揉进面里做成了李昀离平生最爱的桂花糕,逼迫她吃下。
就像她曾经逼他抄书学规矩一样。
一整碟子颜色渗人的桂花糕,她吃完,他便放了李晗。
那碟子糕点没剩下,李昀离吐了整整三天。
从此,再也不碰桂花糕。
可惜,李晗却也没活下来。
年轻的楚国皇帝自刎殉国,死在楚国最后一面王旗之下。
比当年的自己有骨气。
李昀离知道后,眼睑都没抬,什么话都没说。
从那以后,宁可死,也再不让他碰她了。
可是昨晚,她毫无芥蒂地吃了桂花糕。
那就是说,她的脑中没有这段龌龊回忆?
“李昀离。”云初站在案前,面向还在睡梦中的李昀离,声音很轻很轻,“若是你不记得后面的事情,我就当是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可好?”
床上的人正在梦中,没有答话。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胸口疼得锥心。
“那,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行吗?”
他光脚站在那里。
寂静无声的内殿里,他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如同一个满手鲜血的罪人,卑劣又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