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年

“他?”

宁锦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他怎么会和叶……扯上关系。”

她和叶小姐情分淡淡,更遑论陆寒霄。夫妻多年,她最知他的冷酷薄情,他竟然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人,还送到她跟前?

抱月理所当然道:“王爷这么做,肯定是为了您呀!”

她藏不住话,当下就把昨日的情形一一道来。宁锦婳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他总是这样。

在她逐渐心灰意冷,对他彻底失望时,他会突然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让她有一种错觉——她的三哥好像又回来了。

这种错觉折磨了她一年又一年,到现如今,她已心如止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还有更重要的事压着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和男人去缠磨那些陈年旧账了。

宁锦婳起身弹了弹下裙,“去,把叶小姐请来。”

——————

叶小姐全名叶清沅,是一朝宰辅叶鸿晏的长女。当年和宁锦婳并称“京中双姝”,模样自然是不差的。

她眉目清绝,脸上未施粉黛,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桃木簪挽起,一身素色衣衫站在那里,有种飘然欲仙的意韵。

时隔多年,曾经京城中最矜贵的两位贵女,如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一个跌落尘埃的罪奴,不由令人唏嘘。

宁锦婳收回打量的目光,率先打破沉默,“你若是想回江南,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昨日原本已经放弃,是陆寒霄横插一杠子才有今天。如今细细想来,江南的吴姓世族才是她的好归宿。

叶清沅抬起眼眸,“我不回去。”

她的声音像珠落玉盘,清清冷冷的,带着种莫名的疏离。

宁锦婳却不在意,她多年前就是这个性子,如今遭逢大难,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镇定自若地跟她说话,她自诩不如人。

有了开头,下面就顺其自然。宁锦婳淡道,“你若不嫌,留在我这里也罢。”

她愿意给她一个庇护之所。宁锦婳不敢说自己良善,可看到当年矜贵的名门贵女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免物伤其类。

她与她又有何异呢,她只是幸运一些罢了。

“多谢。”

叶清沅抬起眼眸,郑重其色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言重了。”

宁锦婳摇摇头,“我救了你不假,却也没到救命之恩的程度。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吴家——”

“没有你,我会死。”

宁锦婳微怔,却听叶清沅反问:“你知道吴家为什么要赎我么?”

她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因为我是吴家的长媳,代表江南吴氏诺大一个世族的面子。”

“就算和离了,我也曾今被冠以‘吴’姓,他们不会让我受辱。”

他们花重金把她赎回去,只是为了赐她一个体面。吴家不需要一个罪眷,也不会任由她为奴为婢,失了他们的颜面。

宁锦婳是个聪明人,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可置信道,“简直荒唐!你前夫呢?他、他也同意?”

她嫁过去那么久,就算不念夫妻之情,做世家长媳,终日迎来送往,人情体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被如此糟践!

“他?”

叶清沅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很快被她掩盖过去,她似乎不想多说,只道,“我没你命好。”

宁锦婳抿着唇角,说不出话了。

其实她和陆寒霄也是一地鸡毛,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只是如今这种情形下,她说什么都有种“何不食肉糜”的嫌疑。

叶清沅盯着宁锦婳小指上璨丽的鎏金甲套,忽道,“你变了不少。”

在她的记忆里,宁公府的小姐是个性格鲜明的女子,一身张扬的红衣,爱恨都写在脸上,终日风风火火,丝毫不像个大家闺秀。

可如今她端坐在上方,姿容精致整齐,指上套着与寻常贵妇无贰的甲套,连说话间,都懂得斟酌字句了。

宁锦婳淡笑,“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能在原地打转呢。”

世事无常。她也想不到,她俩如今能坐下,像个故人一般叙旧。

当年闺阁的时候,她们可是一对老冤家。

她喜红衣,叶清沅常年一身素衫,两位不同的美人经常被拿来一起比较。若说容貌是各花入各眼,但从家世上来说,她虽是公府小姐,太子的表妹,但叶丞相的均田法盛极一时,连山野农夫都知道“叶鸿晏”三个字。宴会上两府马车狭路相逢,宁府要退一射之地。

都是年轻的小姑娘,谁能服谁呢,两人隐隐有打擂台的架势,今日争个头彩,明日争个首饰……如今宁锦婳回想起来,真是年少不知愁。

她微叹一口气,看向叶清沅,“过往不鉴,来者可追,人应该往前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叶丞相死在了今年的秋天,腰斩。

宁锦婳知道言语的苍白与无力,但她如今只能劝她,放下去。

这倾轧的皇权下,什么国公,什么丞相,都是一块垫脚石罢了。她们身在局中,除了看开点儿,别无他法。

谁知叶清沅嗤笑一声,“看开?放下?你说得轻松。”

父亲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极刑,她为奴为婢受尽屈辱,险些丧命,这怎么放得下!

她能咬牙活到今天,全靠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若不能为父报仇,她死也不能瞑目。

叶清沅的胸口微微起伏,清丽的容颜竟显得有些狰狞。

片刻,她看向宁锦婳,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派人护好宁国公。”

宁锦婳顿时心生疑窦,她早就打点好了押解的差役,陆寒霄更是派人一路护送,他虽冷心薄情,说话却重若千斤,这点她信他。

叶清沅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她道,“父亲曾亲口告诉我,先帝确有遗诏存世。”

恍若惊雷乍现,宁锦婳蓦然瞪大美眸。

数月前,先帝病重,召霍将军、叶丞相、宁国公及三位辅政大臣于病榻前。

乾德殿灯火通明,硕大的夜明珠照了一宿,没人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这几位臣子皆闭口不言,直到太子因“谋逆篡位”被鸩杀,接着山陵崩,新帝登基……这一切,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

坊间隐隐有传言,说上面那位的位置来路不正,正是他构陷太子谋取皇位!毕竟先帝病重,太子已经是太子,不至于熬不住最后一段时日。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又有传言,先帝早就立了太子登基的遗诏,交给那六位大臣其中一个,只是太子死的突然,没来的及拿出来,新帝已经登基了。

众说纷纭,直到新帝铁血手腕血清朝堂,再没人敢置喙半句。

……

“你想说什么?”

宁锦婳掐白了指尖,声音陡然尖锐,“就算真有又能如何,如今尘埃落地,那充其量是一张废纸罢了。”

叶清沅目光平静,唇里缓缓吐出四个字,“帝王疑心。”

遗诏,在太子死前是人人争夺的宝物,在太子死后,那就是十足十的催命符!

皇帝不会让遗诏现世,更不会让知道此事的人开口,而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宁锦婳呼吸都急促了,不过她细细一想,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位若真想下手,直接判一个斩首就是,何苦费这一番功夫,瞎折腾。

况且当初足足有六位大臣,除却惨死的叶相,宁府也只是抄家流放。霍小将军领七万精兵驻守北疆,因此霍家在这场权力更迭中未损分毫,还有另外三个辅政大臣,不都好好的么。

皇帝未曾下手,或许他早就不在意了呢?毕竟太子已死,就算遗诏现世,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清沅抿了抿唇角,似乎还有话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没开口。

她只道,“谨慎一些,总没错。”

“这是自然。”

宁锦婳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话到现在,两人都没有心思再说下去,叶清沅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时,递过去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宁锦婳面露疑惑,莹白的食指捻开扉页,“均田法”三个大字瞬时映入眼帘。

“救命之恩无以报,它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或许有一天……罢了。”

她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既然送予你,你自行处置即可。”

均田法只实行了三年,便因为触动贵族豪强的利益被叫停。父亲毕生的心血都在这薄薄的一个小册子里,可如今人已经没了,这些死物也没意义了。

————

叶清沅走后,宁锦婳独自一人呆坐许久,直到抱月过来问,说已经套好马车了,还要不要去东市口。

宁锦婳揉揉眉心,“不了,让顺子去盯着。”

“你来研磨。”

宁锦婳写了四封拜帖,一封给霍将军府,另外三封送到其他三位辅政大臣府上。

方才她虽驳了叶清沅,但心里始终难安。她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可能只是虚惊一场,根本就没什么遗诏呢?事关父兄,她总要弄个清楚。

可惜,四封帖子皆石沉大海。三位辅政重臣,一位闭门谢客,一位回乡探亲,另外一位感染风寒,还在病榻上躺着。霍将军府更为高傲,连个音儿都没有。

整整过了三天,宁锦婳的心愈发惴惴不安。陆寒霄自那日后便不见踪影,她沉不住气,准备去永济巷寻人。

说她软弱也好,无能也罢,可这种时候,她能相信依靠的人,只有他。

结果没来得及动身,世子府却先来了人,还是个意想不到的小客人。

她的大儿子,陆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