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端坐书案后的危长瀛,正在翻阅奏折的手,微一停顿。视线自奏折离开,缓缓抬头,看向身着儒袍冠,一脸无辜的容歌。

似笑非笑地道:“手既不疼,不妨抄上二十遍,本尊今日便要用。”

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让容歌记住了三字经共有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

容歌抄第三遍时,闻圣阁糊着白绸的蓬窗已然被夕阳韶染成了暖金泽。掌中湖毫明明轻到可以忽略不计,却又重若千钧。

容歌握笔的掌僵硬得厉害,索性停了笔。

沉心阁里,鱼贯而入的宦官,皆是蓝底袍带,手中皆捧着如山般堆叠的奏折。

若她没记错,前世顾成瑞曾言,危长瀛为锻炼他,极少代他处理政事。

而前世的她,因老妖婆的命令,不少往东宫跑。每每见他时,顾成瑞总在埋头案牍,匆匆与她讲上几句话便要继续处理政务。

御马监掌印连生带着宫人前来搬批阅好的奏折时,见容歌坐在矮桌后吓了一跳。

见天师批阅奏折并未抬头,便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向容歌行了一礼,小声问:“殿下您怎在此?”

容歌单手托腮,手肘抵在矮桌上,笑眼看他。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连大公公,圆脸细眼,白净的一张脸,生了不少褶子,打眼一瞧便觉喜庆。

便指了指案上抄好的一叠三字经,同样小声道:“天师见容歌识字不多,亲为容歌启蒙呢。”

连生伺候了圣上近三十年,深知圣上除长殿下外,最疼的便是麒麟殿下,单就为她名讳去寻天师这一点足矣看出。

却鲜少有人知,圣上并非因并肩王这般待麒麟殿下,而是因麒麟殿下之母,那位名动天下导致华雍灭国的麒麟女纪芫。

他忙躬身去看矮桌上抄好的三字经。

上好的宣纸歪歪扭扭地字,大小都有,很是别具一格,连生唇角直抽搐,抬头犹疑地问:“这是麒麟殿下之笔?”

容歌被他这般一问,眼底笑意浅了些,当即用广袖遮住了宣纸。

不怪人精似的连生这般问,当年的麒麟女出身一门三丞的纪府,纪府前身又是四大家族仅在危族之后,显赫了几百年的世族之家纪族。

容歌身为麒麟女之女,纵失散十一年,不说有其母之才三分,怎也不至于写出这样的字来。

容歌见连生赔笑,难得露出小女儿之态,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再不理他。

关于她字,要怪老妖婆。

她幼时所学,皆由老妖婆亲授,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她凡过了耳便可背出,偏是个没什么耐心的性子,最恨这些文人文章。

老妖婆要求甚为严格,她心底不服,纵能背出却从不往心里去。待到学字时,赶上老妖婆的天雍教日渐强盛,老妖婆再没了闲工夫。

若遇到老妖婆布下写字的功课,她必要晏犰代笔,时日久了,倒让晏犰练了一手好字。

待老妖婆发现蹊跷,她那一手字定了形,越练越丑。老妖婆气得要把她罚入蛇窟,还是拂衣为她求情才让老妖婆消了气。

如今活了两世,那字更是难改了,她也懒得改了。

练生见她小女儿态十足,便蹲下身,耐心哄道:“瞧,可是老奴嘴快了不是,老奴只是没咂摸过味来。当下细细想去,那字不愧出自殿下之手,好的不能再好了。”

容歌微转眸,瞧他:“那你倒说说,哪里好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容歌从未把连生当过奴才。前世的她嫁给顾成瑞没过多久,圣祖帝驾崩,连生本当为圣祖帝去守陵,她着实不忍。

连生为圣祖帝尽忠了一辈子,又因圣祖帝驾崩一夜如耄耋之年,便自做主张把他留了下来。

后来不管是做皇后、太后,她的步步为营,步步登高,固然有老妖婆在身后,其后未必没连生的指导。

说是老奴、少主,两人的感情于私下更像是爷孙。哪怕知她在朝堂胡作非为,连生只是叹息,并不怪罪她。

只说,圣祖帝早料了今日之事,若非如此,又怎会为大懿江山留下天师。

连生被她这般一问,顿时语塞,一张老脸憋成了紫绀色。

蓬窗韶染的金泽,逐渐变暗,闻圣阁燃起烛火。

危长瀛看完一日奏折,搁下笔。

昏黄的灯火下。

对面少女儒袍冠,与蓝袍带的宦官并坐一起,言笑宴宴。

一张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不言不笑已是慑人的艳,一旦生了笑意,如妖似孽般惑人心魄。

容歌被连生逗笑的脸,面上笑意忽而一僵,微屏息顺着令人不安的视线看去,正对上一双平静沉寂的眸。

那眸主子端坐半人高的书案后,头戴金冠,皱纱宽袍,仅露出上半身整肃的衣衫线条。

玉白菩萨面,在昏黄灯火下,美而威冷,眉心朱砂,为那自骨透出的威冷,增添了几分疏离悲悯之色。

这般遥遥看去,只觉此人威冷,神圣到不带一丝人间烟火,令人望而却步,压迫感十足。

容歌吞了口唾液,缓缓地站起了身。

男子低沉的声音问:“可是抄好了?”

连生紧跟着也起了身,忙道:“天师,殿下……”

连生的话没待说完,危长瀛打断他未完的话,缓缓地道:“夜沉了,连公公若无它事退吧。”

容歌向连生丢眼色,不是说好的吗,他帮她求情?

连生哪里敢接容歌眼色,再没他清楚圣上心意的了,天师日后的地位,那可是要在皇权之上的。

当下向危长瀛行了礼,恭敬道:“老奴告退。”

容歌眼睁睁瞧着连生避开她视线,让一群宦官搬着处理好的奏折,出了闻圣阁门,临行前,竟都不敢看她一眼。

垂在广袖的手掌,登时握成了拳。

好个连生!

安之意自一旁端来一盏清茶,危长瀛抬手接过,低垂下眉目,浅啜了一口,似眼皮都懒抬起看她一眼。

缓缓地问:“麒麟殿下,可是听不懂本尊之言?”

容歌自入闻圣阁来,除上学前,用了一些粗茶淡饭。大半日来莫说是吃些什么了,便是半日前问安之意要盏茶水,还被这不阴不阳的恶奴,顶撞了一番。

积攒下来的那些怒气,一时顶撞在心头,只觉太阳穴处,青筋突突跳,再顾不得装什么柔弱之态。

强压着怒火问:“天师可是看不惯容歌?容歌自认从未对天师生过不敬之心,今日天师罚容歌抄三字经,容歌可以抄。却想问一问,天师因何要罚容歌抄三字经!”

他略抬了一下眸,修眉之下狭目如渊,唇角似扬了些笑意,却极淡:“殿下不知?”

容歌几乎是自牙隙挤出的字:“不知!”

重生后,她纵在宫中见到他,也是躲他远远地,算起来,除却在大长公主那里,两人也就见过四次面,与他说过的屈指可数。

她又不似前世般嫁了顾成瑞,需认他为父顾成瑞之师,敬他、重他,也不会再嫁顾成邺,唤他恩父。更不像她做妖后时扰乱朝堂,碍了他眼,他凭何罚她!

她都要做好人了,他怎还是不肯放过她!

危长瀛把手中杯盏放下,站起了身,走至窗前,负手看着窗外沉黑的夜色。

她母是麒麟女,麒麟女是妖女仗色为祸。

她像极了她母,日后必会惑乱天下。

他年少时在南地见过她,教过她十四日善恶,四岁的女童,出手歹毒,从不将人命放在眼底。

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武功,来日必成祸害,他不愿见她迈上那一步路。

他沉了几息,缓缓道:“殿下既要寻个答案,本尊赠你一个。

今日起,本尊收你为道门之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本尊教你道学之法,可有资格管教你?”

容歌恨不得一掌拍死这黑心黑肝的老道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等不要脸的话,这老道士也能说出口!

她师是何等的正人君子,何等的清正圣人,卫东篱才是她真正的师傅,生生世世都是她师。

他不过出家人,纵然来日被百姓搬入庙宇朝拜,那也是世人眼瞎。

她也曾看过青史,知过圣人。

何家圣人可杀十万大军,谁家圣人会下莲台,明知天下不该一统,却与天斗,硬要天下一统。

他害她前世那样惨死,压她在掌下不得翻身,让她没做成女帝,更不知卫东篱到底可曾在老妖婆手下脱身。

她恨不得啖他血肉。

容歌冷声道:“自来收徒从来都是弟子上赶着拜师傅的,还从未没听过有师傅强收弟子的。容歌谢天师抬爱,容歌不敢高攀,也高攀不上您!”

他看着夜空胧月,语气平淡:“本尊要你高攀,你便高攀得上。”

容歌知道,他是五国天师,未来会在天子之上,他有足够的实力,足够的权势,让她拜他为师。

可她偏生不信命。

她不信自己两世都会这样霉运。

她已经重生了,再不与他作对了,她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掌控。

她受够了活在他眼皮底下,受够了被他压在掌下无法翻身,受够了他的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