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栖凰(三)

木语凝转头看去,是姜既白。

他风尘仆仆,站在洞口。

姜既白张口想说些什么,木语凝却眉目一凛,上前将他扑倒。

一支黑影与两人倾倒的身形堪堪擦过,如带九州风雷之势,钉入两人身后的嶙峋峭壁,没金铩羽!

木语凝拉起姜既白,冷目与黑影对峙着。

钉入石壁的黑影如同墨水化开,从箭尾处融化向下垂落。

不一会儿就凝出单手伏地的人形。

黑衣人头上顶着一对犄角,相当有辨识度。

他手持弯刀,泛着寒意的刀面映出半张冷漠俊俏的侧颜。

弯刀斩来,木语凝右手旋出墨玉笛,与其相抗。

她一边护着手中的花,一边顾及身后的姜既白,在对方不要命的打法攻势下,步步后退。

刀光闪烁间,木语凝手中的那枝寒梅不经意间被斩成两截。

姜九歌与凌子樾打了个极近的照面。

他眼神冷漠,脸上道道魔纹,诡异又邪魅。

她认出了凌子樾,凌子樾却没认出她来。

不怪他,她这次真的长得太抽象了。

姜九歌看着被砍落的半截,放慢般往下坠,最后被踩入雪地中。

她脑子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那是她的一半。

——原来这次,她是一枝长在峭壁间的花。

被韩蒙折来送给木语凝,又被凌子樾不经意间斩断,

真是跌宕起伏的“花”生。

上次她好歹还有个“人”的身份,这次就成这副模样。

姜九歌很是惆怅自己的未来。

凌子樾的剧本倒是一如既往的稳定,这次又是个炮灰魔头。

这么说不是因为姜九歌的主观偏见,而是因为,他真的是个炮灰!

凌子樾的举动激怒了木语凝,木语凝用三招就把他秒了!

可见愤怒使人强大。

有了上次的经验,姜九歌心中毫无波澜,静静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凌子樾。

他咳出两口黑血,开始熟悉的遗言环节。

他面目狰狞,指着木语凝叫嚣:“不过一个小小的仙,竟敢杀我胞弟。今日我魔丙立誓,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喊完遗言,凌子樾心满意足闭眼了。

他暗自庆幸,幸亏这次没见到姜九歌。

尴尬的台词喊起来都顺口多了。

殊不知姜九歌已经被他斩成了两截,并在心中默默给他记上一笔账。

噬梦境中变化万千,毫无逻辑可言。

上一个魔丁,是魔丙的弟弟。

而魔丁魔丙,都是凌子樾。

这该死的兄弟情。

让他自己来给自己报仇,还被反杀。

离谱。

湮灭前一刻,凌子樾默默许愿,下次拿个好剧本。

不想再当炮灰。

他得抓紧时间找到姜九歌,在梦境破裂前找出梦主,然后杀掉梦主。

凌子樾临死前记挂的姜九歌此刻也在许愿。

——她下次想当个人。

当植物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静默片刻。

姜既白走上前,捡起半截委地的花,递给木语凝。

“木姑娘,你的花。”

姜九歌的世界再度天旋地转。

等她睁开眼,周围已经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她头顶簇拥着大团大团的花,鼻尖轻嗅,是泥土的气息。

铺着玉石的小径尽头走来一个梳着双髻的侍女,在姜九歌的视线里,她的身躯如巨人般庞大。

姜九歌心中开盲盒般颤抖起来。

她这次又是个什么?

侍女将手伸进花丛中,笑着将姜九歌抱出来:“呀,你怎么跑这来了。”

这举动吓到了姜九歌,她在侍女怀中挣扎起来。

“喵——喵喵!”

姜九歌愣住了,哪里有猫?

巧的是,她安静下来,喵喵声也没有了。

她低头一看,只见胖乎乎的一圈白毛,和四只粉粉的肉垫。

她用力握起拳头,五瓣粉色的肉爪也合拢起来。

姜九歌:“……”

接受吧,一只猫的命运。

有了上次的经验,姜九歌变成什么都不再觉得奇怪。

侍女抱着她穿过廊院,来到一处水亭。

亭中坐着一位青衣女郎,素手拨弄着琴弦,逸出阵阵清音。

侍女将白猫递过去。

女郎没起身,只停了琴,将白猫揽入怀中,用手顺着。

在这个陌生的怀抱中,姜九歌神情有些紧绷,她仰头往上看,这女郎的容颜有些惊人。

一不留神,能惊死一只猫的程度。

姜九歌心脏砰砰直跳,赶紧换个地方看。

水亭外,入目便是层层叠叠的荷叶,在往远处,是数不清的飞檐翘角,白墙黛瓦。

一池绿荷上浮动着袅袅夏雾。

隔着雾气,姜九歌遥遥看见几人踏进了这方小院。

侍女凑近,俯身在女郎耳边低语。

“他们到了。”

女郎心不在焉,顺着白猫的毛:“他们?”

“那公子身边还带了个胡姬。”侍女赶紧补充。

胡姬貌美,异域风情,偏偏身份不高,常被纨绔子弟当做玩物调戏。

修仙世家的子弟见着免不了要怜悯一二,打着救济弱小的名头,身边带一两个胡姬,再正常不过。

女郎顿了顿,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那胡姬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黑色。”

青衣女郎站起身,姜九歌顺势从她怀中跃出。

侍女仆从们捧着琴,跟在青衣女郎身后,一大堆人,扬扬洒洒离开了水亭。

姜九歌被落下了。

她跃上护栏,用肉垫支起猫猫头,看着离去的青衣女郎半边素净的侧颜。

这剧情真是令人惆怅,姜九歌舔舔爪子想着。

远处几人走近,从水亭旁的连廊经过。

看清家丁身后领着的两人,姜九歌着急地连“喵”两声,想引起注意。

但那两人都不理她。

姜九歌连忙从护栏跃下,因为太圆乎,还摔了个跟头。

立稳便快速追了上去。

姜九歌一路跟着他们,来到挤满人的厅殿。

她不敢进去,就趴在一旁闲置的花架下,往殿中偷看。

人群中,一位红衣美人十分显眼,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

如瀑的黑色长发只用细细的金链束着,慵懒又明艳,动人心魄。

殿内众人唇枪舌战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疏离又淡漠。

“喵。”

姜九歌听得乏了,圆饼一样瘫在地上,不期与转头看来的红衣女子接上目光。

木语凝看着趴在角落的白猫,雪肤花貌染上尘世的气息,绽出一个微笑。

没有人能抵挡住这样的笑。

猫也不行。

鬼使神差下,姜九歌迈出猫猫步,成了木语凝的裙下之猫。

木语凝也不客气,伸手抱起了白猫。

高坐主位的人似乎说得累了。

他牛饮一杯茶,看着木语凝怀中的白猫,和蔼笑道:“这狸奴是小女养的,性格不大亲人,和姑娘倒有缘。”

转头换上无奈至极的神情,对姜既白道:“贤侄啊,令尊令堂惨遭魔族毒手,实在令人扼腕。想当初这门亲事还是我和令尊定下,照理说本不该反悔。但奈何我家女郎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自出了一趟远门,她笃定不愿履行婚约。她不情愿的事,家中族老无人能劝动她,大抵是你们真的没有缘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姜既白听得面如菜色,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左不过是见他姜家势微,妄图悔婚。

世间势利眼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家。

只是用女儿来做借口,脸皮未免太厚。

话说到了绝处,姜既白也只能起身告退。

木语凝却按下他,笑意盈盈道:“何不让我们见见孟小姐,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孟老爷叹气道:“也罢,见一见也是好的。不然教不知情的人误会,还以为是我有意阻挠诓骗。”

他随手指了个下人领路,带着两人前去见孟小姐。

下人恭敬地将木语凝与姜既白带到一处露天花厅,便行礼退下了。

侍女捧上来一盘棋,低眉顺眼。

“我家女郎道,与公子的婚约,是因我家老爷曾输给令尊一局棋。但既是女郎与公子的婚事,自然该您赢她才能做数。”

说罢将棋盘摆上石桌。

姜九歌不会下棋,也懒得研究。

不过从姜既白凝重的神情来看,这大概不是一局好解的棋。

一阵乐声从花厅外飘扬而来,其声凄切,其调哀婉。

配合上此情此景,拒绝之意实在太明显。

姜既白脸上快挂不住了。

他挥挥手,也懒得解什么棋局了,让侍女退下去。

木语凝却上前拦住侍女,拿出一枝坠着花苞的寒梅,放在棋盘上。

原本早该枯萎的花,被她用灵力温蕴着,令其鲜妍至今。

“替我送给你家女郎。”

侍女微微错愕,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花。

不过寒梅开在冬季,而如今已是盛夏。

姜九歌也觉得奇怪。

木语凝干嘛送花给孟小姐?

她心中好奇,瞅着侍女的身影渐行远去。

暑气蒸蒸,夏日实在好眠,尤其是伴着飘渺的乐声。

姜九歌抵挡不住睡意来袭,开始打盹。

在她几乎快梦见周公的一刻,乐声戛然而止。

随后,一阵清越、缠绵的调子响起。

孟小姐拿到了花,弹起新的曲子。

完全不同于上一曲的悲伤婉转。

新的曲子从轻快的紧张、到急促的喜悦,是一首连姜九歌都耳熟能详的曲子。

竟然是《凤求凰》。

姜九歌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

这孟小姐不会真看上她爹了吧?

她惊恐转头,企图从木语凝脸上发现不悦,想以此找回点不会胎死腹中的信心。

然而,木语凝抬头看向曲声飘来的方向,朱唇轻弯。

眸中盛出喜悦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