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由于双方实力悬殊,赫连雪的神识探入那老婆婆的记忆中,一路长驱直入,毫无阻碍。
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到一簇簇火把通明地燃烧着,一个苍老的妇人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哭成泪人。
“宁家阿婆,节哀吧,令郎和媳妇都被那灰狼给吞了……我们去的时侯,只剩最后一点骨渣……要不是看到令郎的衣服,我们也认不出来……”
“阿婆,爹爹和娘怎么还不回家?爹爹答应给我带肉肉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饿了呜呜……”
“阿昌乖,阿婆给你煮果子吃,吃了果子就不饿了。我们阿昌最听话了……”
五六岁的小男孩,每天站在门口等爹娘回家,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然后用脏兮兮的小手抹干净眼泪,抱着木柴回茅草屋,帮阿婆烧火做饭,煮那一锅红红绿绿的果子。
这种果子叫黄粱果,味道酸涩无比,吃了会令人产生幻觉,哪怕烂在山上也没人吃。宁家祖孙俩穷困潦倒,没有吃食果腹,只能去山上捡这种果子当口粮,勉强度日。
从前阿昌最不喜欢吃这种果子,因为真的很酸很难吃。可是自从爹娘不在了以后,他就喜欢了。因为吃了果子,就可以在短暂的幻觉中见到爹娘。
就这样,阿昌一天天长大了,也越来越懂事,不会再让阿婆伤心为难。
他不再提爹娘,也不再说想吃肉。家里穷,吃不上饭,他就跟着阿婆一起上山挖野菜,采蘑菇,捡没人吃的果子煮汤喝。
村里的男孩都去镇上官学读书,他也想去,可是家里没钱,交不起束脩。他就站在书堂外面偷听,天不亮就去门口等着,晚上把书堂打扫干净再披星戴月地回家。
书堂里的夫子怜惜他勤勉好学,免了他的束脩,那大概是他最开心的事了。虽然他买不起纸笔,抄不起书,可是他把那些书本全都记在了心里。夫子说他书道不行,他就折根树枝,每天在地上练字,练得连夫子都不得不佩服,夸他写得好。
十三岁那年考上秀才,又过三年秋天,他揣着阿婆四处磕头借来的两串铜钱,去州城参加乡试,轻轻松松就考中头名,成了塍州的解元。
消息传回村里,阿婆喜得热泪盈眶,皱纹纵横的脸上久违地舒展开笑容。街坊邻居都夸她有福,养了个争气的好孙儿,以后是要当状元的。可是当阿婆开口向他们借钱,凑进京赶考的盘缠时,那些人却又纷纷避之不及。
看到阿婆腆着脸低声下气四处借钱,受尽奚落和冷眼,阿昌悄悄躲起来哭了一场。他发誓一定要在来年春闱上榜,哪怕不是状元,至少也算入了仕途,以后可以让阿婆过上好日子。
盘缠最终只凑了半吊钱,阿昌说足够了。过完年不久,他穿上阿婆新纳的鞋,背上简陋的包袱,去京城赶考。阿婆把他送出好远,一直送到村口桥头,站在那里朝他挥手,等着他的好消息。
可是阿婆等来等去,等得春天都已过去,等得邻村赶考的书生早已归家,等得夏天都快要到了,可是阿昌还没回来。
“这位后生,你也进京赶考了吗?你有没有见过我们阿昌?”
“小郎君,你从哪里来?你有没有见过我们阿昌?”
“年轻人,下雪了可真冷,你有没有见过我们阿昌?”
……
阿婆等不到阿昌,哭得眼睛都快要瞎了,腿脚也走不利索,只能拄着树枝做的拐杖,逢人就问阿昌的下落。
听说邻村也有进京赶考的举人,阿婆走了三天三夜,去找那举人询问。
听说临镇还有几个举人去过京城,阿婆又一路乞讨着走过去,向他们打听宣仁二十三年科考,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阿昌的年轻人?
“他叫宁文昌,长得很俊俏,个头不算高,而且有点瘦。他不爱说话,很容易害羞,但是读书很用功,心肠也很好,你如果见了他,一定会说他是个很不错的小郎君……”
“我们没见过呀,没见过你家的小郎君,老人家还是回去吧,说不定你们阿昌已经回家了……”
对呀,也许阿昌已经回家了。
若是看到她不在家,阿昌该着急了。
阿婆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一步一挪,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从春天走到夏天,又从夏天走到秋天……她终于回家了。
可是阿昌依然没回来。
借的那些钱还不上,债主们把茅草屋里仅有的一点家当全都搬空了。
阿婆没得吃,又讨不到食,只好去山里捡没人吃的黄粱果。
可是山路不好走,她在果树下面摔断腿,动不了了。
手边还有几个红红绿绿的果子,她吃了几个绿的,在幻觉中见到了久未归家的阿昌。
剩下一个最红的果子握在手中,没舍得吃。
红的没那么酸,还有那么一点点甜,留着给阿昌吧。
她紧紧握着那个红果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
赫连雪坐在小板凳上,指尖依旧点在老婆婆的眉心,一时间有些无法从那些记忆里抽脱出来。
那片荒凉的山坡上,几株酸果树孤伶伶地立在那里,苍老干枯的老婆婆靠在树干上,闭着眼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她至死都没等到阿昌。
原来阿昌是她的孙儿。
“这么久了,你在干什么?”耳边传来戚南行的声音,似乎隐约有些担忧。
赫连雪没理他。
她放下手,从地上捡起一只红彤彤的果子,盯着打量。
“这种果子,吃了就会产生幻觉?”她问趴在地上的老婆婆。
“是呀。”老婆婆点点头,声音沙哑道,“吃了果子,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郎君,不信你试试。”
“什么果子?你可千万别吃。”戚南行连忙在赫连雪耳边提醒,“小心这妖怪作恶。”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老婆婆忽然一巴掌打翻了赫连雪放在腿上的油灯,火光熄灭了。
黑暗里响起一连串阴森又凄厉的尖叫声,茅草屋里阴风大作,那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猖狂地大声嘶吼:“既然我活不成,你们谁也别想活!通通留下来给我陪葬吧!”
赫连雪霍然站起身,手心里直冒冷汗。
“戚南行。”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隐隐有些发抖,“油灯熄灭了。”
“我猜到了。”少年的声音依旧沉稳,“你别慌,站在那里不要动,我去带你出来。”
赫连雪咬着牙:“你不是说你进不来吗?”
“我进去,那妖怪的灵府就会坍塌,顾不上那么多了。”戚南行快速道,“那妖怪已是强弩之末,伤不了你,但你千万不要中了它的迷惑。”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翻滚大作,整个大地都剧烈摇动起来,大概是戚南行进来了,赫连雪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她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站在那里也不敢动。她还没找到妖怪的内丹,这下怎么办?
她刚想问戚南行,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一抬头却看到门外不知何时下起雪。
白茫茫的雪地上一片冰晶洁白,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站在那里,玉冠束发,银灰色袍袖在风中轻动,吹起挂在他腰间的一枚半月形玉佩。
上面团着层卷的流云纹,中间是一条盘尾夔纹的龙。
那一刻,赫连雪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明明没有吃那个红果子,为什么还会出现幻觉?
可那又好像不是幻觉。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仿佛她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个背影的袍角。只要她走过去,就能看清他的脸。
那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她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以哪怕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那妖怪搞的鬼,却还是忍不住迈开脚步,跨出茅草屋的门槛。
黑暗的夜空中闷雷滚滚,无数闪电像蛇般四处游走炸裂,随着大地的震颤,仿佛整个世间马上就要坍塌不复存在。
白皙的脸庞被闪电照亮,那一双紫葡萄般的大眼睛里仿佛燃烧起暗紫的火焰,赫连雪越走越快,从走变成跑,飞快向那个高大颀长的背影奔去。
快了快了,马上就能看到了。
她要站在他面前,亲口问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有想我吗?
眼睛忍不住发酸,就在她奋不顾身向那个背影冲去的时候,忽然一道白亮身影闪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转身飞快离开。
赫连雪心中又气又急,使劲挣扎着,不甘心地回头去看。
她明明就差一点点就能见到他了!
“不管你看到什么,都是假的,别回头!”戚南行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一路飞奔,“要么找到妖怪的内丹,要么找到老人的魂魄,你有没有头绪?”
头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们跑过的地方都已经塌陷了,腾起漫天飞扬的尘灰。
赫连雪这才清醒过来,急忙道:“我没找到内丹,不过山上有几棵酸果树,老人可能在那里!”
两人飞快向山上跑去,一路躲避着崩塌的碎石和滚落的雷电,好几次险处逃生,最后终于在半山腰处找到了那几棵黄粱果树。
白发苍苍皱纹纵横的老人真的在那里。
妖怪的内丹也在那里。
就握在老人的手中,红彤彤的发着荧光,像一颗熟透的红果子。
戚南行将老人的魂魄收到魂瓶之中,然后一手捏碎了那枚妖怪的内丹。
随着一声炸雷般惊起的凄厉惨嚎声,整个天地都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