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案几上的香炉中,一缕缕浓白的香料盘旋而上,飘散在明净的卧室之内,钻入崔婉妘的鼻中,激得她蹙起一双小山眉。
这沉水香她熏了好几年,可还是闻不惯,每每香味飘荡在口鼻之下,都会让她些头昏脑胀两眼发花。
可这香是母亲送来的,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伸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才觉着脑子清明了些,缓缓起身洗漱。
今日是祖母去城外寺庙上香的日子,她得快些梳妆打扮赶去前厅,免得惹了祖母和母亲不痛快。
可看着檀木梳妆台上的妆匣,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拿出妆匣最里面的那只桃花发饰。
那是有一年新春,她表现得不错,祖母和母亲才许她留下的一只普普通通的发饰,没有上好的材质,在她们眼中,是有失身份的物件,虽是允了她留下,却不许她戴出去。
可是……可是……
她看着镜中自己有些发红的脸,忙用冰凉的手背降降温。
铜镜中的脸圆润瓷白,一双杏眼中盛满了春思,几乎要溢出来,小巧挺拔的鼻尖下,那一张饱满的唇,也要忍不住上扬。
她想,她生得应当不错吧……至少应当不会惹人厌恶吧……
可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她的眉又蹙了起来:青莲色,似乎有些老气了……
祖母却说,青莲色大气端庄,衬得上她的身份,她是崔氏长女,是崔氏小辈的表率,应当成熟一些。
但她想漂亮一点儿,就这一回。
她将手中的桃花发饰别在了头上,欲起身去寻一件榴子红的衣裙,配上一对玉耳珰,再将腕子上的祖母绿换成羊脂白玉。
此时,外头去忽而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是侍女春雨走了进来。
春雨一见她头上的装饰,便忍不住提醒:“娘子,这身装束若是叫老夫人瞧见……”
她抿了抿唇,默默将头上的装饰一一卸下。
春雨是她的贴身侍女,从小与她一起长大,不会害她。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若是不如祖母的意,免不了又要挨一顿骂,即便春雨不来劝,她也不会真穿这一身出门。
春雨亦是不忍看她这副落寞的模样,温声开解:“娘子,奴婢给您梳一个合适的发髻。”
她的手很巧,会梳各种各样的发型,不一会儿便梳出一个灵动的发髻,配上婉妘的青莲色衣裳,倒是意外地和谐。
婉妘这才满意了一些,迈着均匀的小步子朝前厅里去,等了一会儿,跟着祖母与母亲一同上了马车。
正要入夏,天气有些燥热,马车里又坐满了人,有些沉闷。
她想开窗透透气,可心知肚明这不合规矩,也只能憋在心里,憋得额角有些热汗渗出。
上首的老太太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吩咐:“若是嫌热,将车窗开一些便是。”
得了吩咐,她才敢转身微微推开车窗。
车窗被打开的瞬间,飒飒凉风被送进,同时被送进来的还有一阵清澈的朗笑声,这声音……
是他!
崔婉妘心中激动得几乎要炸出花来,可是面上还是端庄的,一动不动的。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家世,只是那次从雍州回京城之时,路中突遇劫匪,被他偶然相救。
自那以后,她总是回想起他坐在马上,朝她伸手的那一幕。
她本以为,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以后都不会再见,可上个月,她跟随祖母出来礼佛之时,又遇见了他。
他好像是出来游玩的,骑着一匹骏马在路上飞奔,那天的阳光很好,他在马上是那样肆意、自由,像天边的飞鸟。
车窗外的笑声又传来了,她好想出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纤细的手指悄悄在袖中攥起,听着那笑声越来越远,她默默垂下了头,柔软睫毛低垂着,掩盖住眼中藏不住的失落。
笑声彻底随风消散了。
她等了一个月,还是没能看见他一面,等下回出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也不一定能有这样好的运气,回回出来都能撞见他。
听着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她心中越来越沉,险些要落下泪来,最后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她这又是在做什么呢?远远看一眼又能怎样呢?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那样自由地坐在马上的,不如早些断了这点妄念。
眼中的失落散去,她又抬起眼眸,眸中只剩下麻木与冷漠。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小厮前去探查后回来禀报:“今个儿日头好,来礼佛的人太多,路被堵上了。”
老太太皱起眉头,正要发怒之时,外头又传来老妈妈的声音:“老夫人,日头毒得很,车子这么抵着晒也不舒服,不若叫几位小姐带了帷帽,去两旁的树荫下吹吹风免得中暑。”
“如此也好。”老太太皱起的眉头松了下来,率先被扶下马车。
而婉妘作为长女,自是要等两个妹妹都下车后,才能戴上帷帽,扶着车辕缓缓往下去。
从轻薄的帷帽中看去,道路旁生长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树下有许多女子正在乘凉,祖母被两个妹妹围住,她无意上前争宠讨巧,默默朝一颗孤零零的树下走去。
刚走至树下,忽闻一阵马蹄嘶鸣声,接着又是那道熟悉的声音:
“什么玩意儿!勒得小爷脑门儿疼!”
她心中惊喜,立即躲在了树后,扒着树干,悄悄朝声源处看去,只见澄净的天空下,梳着高马尾的少年坐在马上,修长白皙的手一把拽掉了头上的抹额。
他还是穿着那身浅绛色的衣裳,婉妘从未见过有哪个男子将浅绛色穿得如此好看,既无脂粉气,也不轻浮,只有翩翩少年郎的清隽与朝气。
他似乎很不喜欢那条羊脂玉扣的抹额,随手摘下扔在地上,甩了甩额上的碎发,转过头来的瞬间,视线与崔婉妘相擦而过,惊得她立即躲在树干之后,心砰砰直跳,像是要飞出来一般。
她看见了,那羊脂白玉扣在他光洁的额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当他转过头来的那瞬,她以为自己看见了观世音菩萨。
只有菩萨的眼睛才会那样好看。
清澈又明亮,像是山地的清泉,又像是天边的月光。
他看见她了吗?会不会觉得她穿得有些老气?会不会觉得她长得不够好看?
她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过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自己戴着帷帽。
或许他什么也没看到,甚至都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她心中忍不住失落,可又觉得能见上一面已经足够。
春雨不知何时到了她跟前,小声催促:“前面的路通了,老太太来叫您去马车上。”
她点了点头,回眸看去,不知少年何时没了踪影,只落下那根白玉扣发带。她张了张口,忍不住看向春雨:“春雨,我……”
春雨一直守在一旁,自然是知道发生了何事,低声安抚:“娘子,您先上车,奴婢尽量。”
崔婉妘这才放下心来,缓步朝马车去,正要上马车之时,忽而听见外头一阵高呵声:
“季听雪!”
“喊小爷作甚?”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从容地进入马车中,心中却开始翻滚。
季听雪,他叫季听雪。
是听闻雪落的听雪吗?很好听,她似乎已听见簌簌雪落声了。
是哪个季呢?看他的穿戴不像是家世贫寒,会不会也是官宦子弟呢?他可曾婚配了?有心仪的女子吗?
“待会儿进了寺中,记得带大娘去求一柱姻缘签。”
祖母醇厚的声音将她拉回神,恍然之间,春光明媚般的梦倏得被戳碎了。
“如今大娘已及笄了,殿下也到了岁数,照理来说是快了,可我这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老夫人叹了口气,“崔家式微,两位郎君无一个身居高位的,子嗣又单薄,至今也才有大郎这一个儿子,又贪玩调皮。崔家上下都指着大娘了。”
婉妘母亲徐夫人笑道:“母亲莫慌,殿下心中是惦记着大娘的,前些日子不是还送来许多稀奇玩意儿?”
老夫人略微点头,又看向婉妘,训诫道:“殿下心中有你,常来探望,可你也莫失了礼数,做出些不合规矩的事辱没门风,静静候着陛下下旨便是。”
“是,儿知晓了。”婉妘垂下眉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老夫人见她这样顺从,心中满意不少,未再说话。
前面路通了,没多久便到了寺庙门口,凭着甘陵侯府这层身份,并未等多久便有小和尚前来引路,带她们一众人等去请了签。
婉妘不爱礼佛也不信什么命运之说,求完签后借口和春雨去了后院。
左右清静,没有人影,婉妘小声问:“可弄来了?”
春雨刚要答话,却听小道里传来女声:“大姐姐真是好福气,得殿下这样惦记,真是好生叫人羡慕。”
另一道女声附和:“唉,只是那陈良娣跟随殿下已久,若是生下个一儿半女,可叫大姐姐如何自处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