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崖上花
鹿遇水记得,那是她与李逢山所经历过的最艰苦的一场战斗。
要是换成普通的魔族山寨,只要取下头领首级,剩下的低级魔物自当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可是地藏不会死。
哪怕打碎罗盘,割开他的喉咙,掏出他的心脏,地藏依旧在咯咯笑着,像是在嘲讽李逢山的不自量力。
好在察觉情况不对后,地牢外的同门师兄弟及时通知了长眀谷。
后来大长老亲临,弹指间处理了所有村人化成的低阶魔物,又将地藏带回长眀谷收押。
鹿遇水慢慢从李逢山的梦中抽离。
她记得后面发生的事情:因办事不力,李逢山被罚禁足三个月,而鹿遇水则按照系统要求申请‘自愿禁足’,陪李逢山练了三个月的双人剑法。
鹿遇水是左撇子,恰好与惯用右手的李逢山极为合衬,磨合三个月后,竟练出一式无出其右的双龙戏水。
那是后话了,总之等她二人的禁足令被大长老撤除时,地藏早已自断双腕,逃离了长眀谷。
鹿遇水回到满是泡泡的梦境银河。
按结识时间重新排序,鹿遇水很快找到属于地藏的梦境泡泡。
然后沉进去。
如同老电影般,地藏的梦里飘满杂乱的噪点,白雪皑皑,远处凡人建起的城池依稀可见。
鹿遇水记得这地方,是金陵城城郊的驿站。
系统尽职尽责,照例询问她是成为梦境的旁观者还是参与者。
这就有点奇怪了。
——成为参与者的前提是,她要被梦境的主人梦到。
距离地藏最后一次刺杀李逢山已过去了三十年,她又不是李逢山,她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魅力,能让地藏念念不忘三十年。
这次她选择成为旁观者,以不存在的身躯站在蛰伏于驿站顶楼的地藏身后。
地藏仍是少年模样,作利落短打扮,束发蒙面,勉强遮住呼吸的白气,只露出一双满是恶意的桃花眼,睫毛纤长浓密,眯起时在眼睑上落下一层浅灰色的影。
远方有修士破空而来的御剑声响,顺着地藏的目光看过去,鹿遇水看到了自己,和方才解除禁足令不久的、金丹期大圆满的李逢山。
嚯。
鹿遇水挑了挑眉毛。
李逢山的梦境受她影响,梦到了二人戳破地藏伪装的那天;地藏的梦境却是他自己的意愿,梦到的是他平生初次设局埋伏李逢山。
那阵子谷中人手不足,解除禁足令后,李逢山一口气接了四个黄字级任务和一个玄字级任务。
因着鹿遇水时刻与李逢山绑定在一处,就没有人给她分配任务,只让她辅佐李逢山。
行至金陵城郊,二人已将任务完成大半,只剩最后一个黄字级任务:除掉金陵城城郊驿站的硕鼠。
那硕鼠本就有拳头大小,在吸食魔气之后,更是膨胀到人头那么大,偶尔会在夜间袭击附近的农户。
当年鹿遇水并没有将地藏的刺杀与人头硕鼠的出现联系到一处,只当是巧合,直到这次以地藏视角入梦,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黄字级任务本身就是地藏设下的局,请李逢山入瓮。
证据就是眼前从地藏怀中探出脑袋的硕鼠,鼻尖抽动数下,啪地跳到地上。
“好孩子,再忍忍,晚点给你吃好吃的东西。”地藏邪笑了下,咬破手指递过去。
人头硕鼠双眼放光,捧着地藏冒血的手指吮个不停。
冬日的第一场雪绵延不绝,片刻后,地藏摸出一小包毒粉,拍拍人头硕鼠的屁股,从顶楼窗口一跃而下。
鹿遇水没有跟下去。
她记得当年的故事发展:地藏刺杀不成反被制,李逢山挑断他手筋脚筋,准备将他二次带回长眀谷。
不多时,楼下传来地藏的狞笑:“呵,真是幼稚,区区长眀谷地牢能耐我何,待我养好伤口,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算闭上眼,鹿遇水也能想到楼下李逢山脸上的表情有多不屑一顾。
地藏提高声音:“你敢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警告你,今日你若是不杀了我,你早晚会沦为我的阶下囚!”
当年的李逢山还是太年轻,并未意识到地藏的恐怖,他根本不是什么喜怒形于色的人,之所以大喊大叫,不过是为了他的注意力,从而掩盖——
“师兄!”
鹿遇水飞身上前,赶在最后一刻替李逢山挡下人头硕鼠,硕鼠一击不成,一口咬下鹿遇水腰间软肉,又飞速逃跑。
“嘻嘻嘻嘻,”被挑断手脚筋的地藏躺在地上咯咯笑,表情癫狂,“你的小情人中了我自制的含笑散,一个时辰内不交合必会爆体而亡,我可以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从这里到北边寒潭恰好一个时辰。”
李逢山将软倒下来的鹿遇水放在墙角,转头一把拎起地藏的领子,喝道:“解药!”
地藏还是笑,舔了舔鲜红的唇角:“李逢山,我太好奇了,你会怎么选?嗯?你会当着我的面与她交合,还是扔下我把她带去寒潭解毒?还是任由你的小情人痛苦一个时辰,魂归西天?”
出离于梦境之外的鹿遇水睁开眼。
李逢山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趁她之危,他不再理会地藏,而是将她扛起,御剑飞向寒潭。
系统能屏蔽痛觉,却不能屏蔽温感。
数九寒冬,剑气炸开冰面,那日她被李逢山反复丢下水再捞出来,足足半个时辰。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无边无际的刺骨严寒。
鹿遇水打了个寒颤。
我是来搞事的,不是来忆苦思甜的!!鹿遇水对自己呐喊,快做正事啊鹿遇水!!
御梦术调动脑中记忆,移山填海,地藏的梦境场景如散沙般坍塌,又再次重聚,抗着中毒鹿遇水去寻寒潭的李逢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陡峭的悬崖拔地而起。
风尘仆仆的李逢山从远处御剑而来,悬停在悬崖尖角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柔地抚摸悬崖尖端的一朵小白花。
然后将自己肩膀处的血肉挖开,将小白花的根茎珍而重之地埋进去。
“走,师妹,”李逢山颤声道,“我带你回家。”
地藏桃花眼瞬间眯起,雪白贝齿无意识地咬住鲜红的下唇,似在思索。
在看到地藏脸上表情的瞬间,鹿遇水就知道这事成了。
她不需要给地藏展示她的死亡,或者展示李逢山是如何被谷中人千夫所指——地藏是聪明人,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暗示,剩下的情报他完全可以自己查。
接下来只剩等待。
从御梦术中抽离,鹿遇水掰着花瓣计算:
午夜十二点已经过去,距离化成人形还剩八天。
御梦术消耗了小白花大量的灵力,等鹿遇水迷迷糊糊地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一线天外日头正盛。
急忙看了眼系统时间,还好,只是睡到了下午而已,距离化形还是只剩八天。
她在不知不觉中又吸食了不少李逢山血肉中的灵气,不仅花茎拔高些许,甚至生出了数片新鲜的嫩叶,被李逢山的指头卷着,相当敏|感。
之前的障眼法已然无法遮住长大的花朵,便索性被李逢山撤了,换上了个新的。
不仅如此,李逢山还满眼的若有所思,拿剑在自己胸腹上比划。
鹿遇水对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一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要啊哥哥!你想开点啊!我不想用脚戳你肠子啊!
许是她的想法透过根茎传了过去,不多时,李逢山放下了逢山剑,缓缓呼出口浊气。
鹿遇水:我也想呼出口浊气,可惜我没嘴巴。
“师兄,”聚灵阵外突然传来个沙哑的女声,“我可以进去吗?大长老差我来给师兄送饭。”
鹿遇水探头看了眼。
说话的女修士一身雪白长眀谷行头,青丝挽着,手上拎着食盒,低眉顺眼地走进聚灵阵。
送饭?
李逢山辟谷近百年,又已渡劫成仙,大长老差人送的是哪门子的饭?
她突然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女修拆开食盒,亲手斟了杯酒出来,款款递到李逢山面前。
“师兄请,”女修唇色嫣红如火,“长眀谷的声望大于一切,还望师兄莫要辜负大长老的一片苦心。”
我的天呐!
这剧情桥段她在电视剧里见得多了!
一般是大臣犯了什么错,被皇上关进死牢,然后就会有小太监拎着食盒进来,掐着嗓子给大臣喂毒酒!
不行不行,你是龙傲天男主,你怎么可能喝这种酒!!
鹿遇水专心祈祷,指望根茎能再一次把她的想法传递出去,让李逢山千万别喝。
然而这次的暗示却失效了。
在听闻这杯酒是大长老的意思后,李逢山向来挺拔的背脊略显佝偻,他身形颤了颤,从女修手中接过装满毒酒的酒杯。
酒杯凑到唇边,李逢山顿了下,又问:“大长老他,有没有什么别的交代?”
女修苦笑着摇头:“师兄走好。”
李逢山嗯了声,左手一按逢山剑,右手将毒酒朝女修脸上一泼。
女修反应极快,瞬间矮身躲过毒酒,脚踢李逢山下盘。
鹿遇水:……哇哦,原来你也是个演技派。
还行,我师兄不是个蠢人。
只见女修一个鹞子翻身,五指拂面,□□摘下,露出地藏堪称绝色的一张脸。
“师兄,好久不见,”地藏哈哈笑着抽出长鞭,在地上啪地抽了下,笑容恶毒,“师兄,今日怎不见你那师妹跟班?”
李逢山眉眼肃敛,逢山剑从左手换到右手,欺身攻上:“废话少言!”
地藏并不与李逢山正面朝向,而是以守为攻,躲开李逢山的凌厉剑式,哪怕受些小伤亦毫不在意。
“师兄,我在地府听闻呐,你分明修成了无情道上仙,却徘徊红尘,不肯前往仙界。”
“师兄,我听说孟婆恨你恨得紧呐,人家每日见过魂灵无数,你偏要逼问她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鬼。”
“师兄,你是不是还去了地府的仓储司,偷走人家的镇仓之宝轮回镜,去找谁的转世来着?”
“师兄,你听我一声声的叫你师兄,你有没有想起别的什么人?”
耳听着地藏叠声叫他师兄,李逢山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手中剑招也越来越乱。
地藏红唇微咧,从怀中摸出个晶亮的珠子,向二人中心一掷。
“破!”
珠子砰然炸开,紫雾迸发,所有障眼法都在紫雾波及的瞬间凭空消散。
寄生在李逢山肩上的琼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面壁笼的石缝里不知何时竟已埋伏了数百魔物,听到信号后纷纷探头,拉开手中弓箭。
地藏一鞭抽向李逢山肩上的琼花,李逢山马上抬手回护,脚下连退数步。
长鞭遥遥指向叶片摇曳的鹿遇水,地藏邪笑着喝道:
“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