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热面条盛入破碗，李逢山相当有仪式感地摘了不少似曾相识的绿叶摆在面条上，就像她当年曾做过的那般。

男人分明辟谷多年，却还是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口。

然后放下筷子。

沉默了好长好长时间。

鹿遇水挠了挠花瓣，对系统长吁短叹：人类的悲欢各不相通，还有五天就化形了，我愁我怎么死，他愁他师妹怎么生。

离线版系统：。

鹿遇水：……不对啊，他怎么还有空吃面条啊，咱们来鬼城的目的是什么来着？

系统还没来得及答话，倒是李逢山先开了口。

“薲草生于幽暗之处，以鬼气为食，起活血化瘀之能，”李逢山夹起一片碗里的绿叶，幽幽道，“昔年你哄我服药的事情，我都记得。”

鹿遇水震惊。

还有这种事情？我怎么不记得？

鹿遇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李逢山筷子上的绿叶，突然哦了声。

当年为了让面糊看起来不那么难以下咽，鹿遇水特意在洞窟外采摘了‘少许蔬菜’作点缀。

而那‘少许蔬菜’恰好是活血化瘀的薲草。

像李逢山这样生来就没长嘴的人，痛了不会叫，苦了不会说，什么都自己忍着。

乌涂鬼王足有千年道行，哪怕是元婴期的李逢山出手，也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只因他是所有人的师兄，他说身体无碍，其他人便真的忘了，就算他再怎么战无不胜，也不过是会受伤的肉|体凡躯。

她给李逢山擀面的时候只想着如何完成任务，结果到了李逢山眼里，却变成她为了顾及他的面子，才特意以庆生为借口，哄他服下治疗内伤的薲草。

怪不得他当年把面吃了个精光，一口都没给她留。

还涨了一百好感，原来是因为这个。

解开一桩未解之谜，鹿遇水的心情却没有半分轻松。

因为她现在已经抛开了白月光身份，正在用上帝视角审视李逢山，她看了又看，突然觉得他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李逢山这人日常总冷着脸，三米之内生人勿进，三米之外人畜不分，所以没有同门与他谈笑风声，没有师长供他绕膝撒娇，哪怕身受内伤，依旧无人问津，身边只有唯一的白月光师妹嘘寒问暖。

结果她的接近也带着目的，只为了刷他的好感，从他身上赚积分换铁饭碗。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在原作前几页就死了，只是铺垫李逢山飞升无情道的垫脚石。

无情道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只要他去仙界报道，就必然要断情绝念，抛弃世俗的一切，就连欲|望也要一并抛弃。

鹿遇水目露同情，探头向他下面微微瞥了眼。

怎么说呢，虽说没亲眼看过，但隔着裤子也很可观，这要是从此不行了，人生的乐趣简直少了一大半。

鹿遇水无意识地用叶片拍了拍李逢山的耳垂。

哎，算了，也许这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吧。

苦你心智磨你筋骨一下，到时候你成为威风凛凛一呼百应的仙将，就算这个不行了，还有别的乐趣等着你呢。

也是这么一拍，李逢山陡然从沉默中清醒过来。

“师妹说得对，我不可如此消沉，”李逢山低声道，“我们这便去采了百年薲草，速去速回。”

鹿遇水：？

我没说啊，你别造谣！

薲草这玩意在四长老口中好似什么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可在乌涂鬼城这种鬼气横生的地界，薲草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种杂草。

鹿遇水好歹也在长眀谷学过药理，虽然考试的时候大多靠系统作弊，但至少耳濡目染两百年，就算认不得草药，至少分辨年限的眼力还是有的。

鬼城外围的薲草大多资历尚浅，年复一年地生长凋谢，再重置生命周期，不足矣入药。

李逢山显然也很清楚这点，所以根本没费心思散开神识寻找药草，而是直接闯入乌涂鬼城。

百余年未曾到访，以至于鹿遇水完全忘记了，鬼城里有台风这码事。

就在踏过结界的瞬间，邪风扑面而来，几乎将鹿遇水连根拔起。

她本能地将根茎向下扎入更深层次的血肉，几乎钻入李逢山的骨缝里，然而在狂风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她清晰地听到了根须折断的声音。

鹿遇水疼得直飙泪，本能地打开痛觉屏蔽，她看到属性界面上挂了一长串的流血debuff，血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跌。

这倒是完全未曾设想的死法。

不过只要能死，这样也不是不行。

痛觉屏蔽下，鹿遇水全身都像是泡在了暖融融的水中，她一边觉得解脱，一边沉入黑暗。

李逢山单手护着肩上琼花躲进街上陈旧房屋，瞳中有戾气一闪而逝。

他的确擅长躲过偷袭不假，可这邪风却并非杀人秘术，他还将师妹当成那性情坚毅的女子，完全忘记了她只是朵刚开智的脆弱琼花。

她的根茎与他的血脉连在一处，就在根须断裂的刹那，李逢山清晰地感觉到那点近乎微不可闻的神志完全消失了。

咯咯声响。

李逢山望向声音的来源，发现竟是他自己颤抖的手，正握着剑鞘，不受控制地撞向腐朽的门框，发出极为规律的声音。

是我没照顾好你。他想。

但还有补救的机会。

逢山剑出鞘划破手臂，上仙之血汩汩溢出，在这空无一人的乌涂鬼城里，李逢山盘腿落座抱元守一，牙齿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至阳血雾，凌空画符。

血雾犹如有生命般，随着他的指尖笔走龙蛇，引领他臂上的上仙之血凌空飞起，旋转成团。

鲜血越聚越多，足有人头大小的血球在血雾的引导下辗转腾挪，被凝练，被压缩。

李逢山额上冷汗阵阵，却来不及擦干，而是再次掐起法诀，向前一按。

刹那间血球被血雾压缩到极致，颜色由红转金，人头大小的血球生生被炼化为一滴金血！

金血滴到花瓣正中，被沉睡的琼花无意识地吸收，金色的光芒不断在花体之中游走，飞速修补断裂的根茎。

李逢山站立不稳，惨白唇角微翘，一丝血痕缓缓落下，又被他飞快用手背抿去。

他扶着肮脏的门框慢慢坐在地上，低声掐诀愈合臂上伤口，胸腔急速起伏。

这法术表面上炼化的是血液，实际上却是血液主人的阳寿，不然也不会被长眀谷列为禁术之一，李逢山只在藏书阁里见过这个未命名的术法，没想到竟真能一次炼化成功。

这样就好了，这样他的师妹就安全了，此事因他照顾不周而起，自然也要用他的寿命来偿。

反正他还能活很久很久，久到足够将寿命分她一半，仍能与她一同活到地老天荒。

鬼城不辨日月，李逢山等啊等，终于等到肩上琼花迸出一小丛微弱的念想。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却知道她又活过来了，他什么都没有弄丢。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里带着颤，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了，他想摸一下她的花叶，却又嫌手上脏，只攥紧拳头。

“抱歉，是我失职，下次不会了。”

清醒过来的鹿遇水死鱼状瘫在李逢山肩上，欲哭无泪。

原因无他：她本以为自己眼睛一闭一睁就能回地府了，结果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她昏迷前打开的系统界面，不仅血条被补满了，失血debuff被消除了，还额外添加了个金光闪闪不可撤销的‘修炼速度增加20%’的buff。

鹿遇水看着任务栏里她自己贴上的‘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鹿遇水给我死啊——’，有种自己被自己嘲讽了的错觉。

我怎么还能活啊啊啊——

李逢山自然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见她重新恢复活力（？）便从地上起身，用于防护的咒语不要钱似的往她身上丢了一堆，重新走进风里。

鬼城已经空了，能伤到她的只有这点台风，李逢山带她走入风眼，周遭瞬息平静下来。

看着遍地的百年薲草，李逢山只原地站着，并未采摘。

鹿遇水问系统：他怎么不动了？

系统：无法查阅相关资料。

也是，鹿遇水手里没有这部分剧情，自然也看不到李逢山的心理描写。她只能伸长脖子，看了眼李逢山的脸：男人眉心拧着，满目凛然，正死死盯着某个方位。

顺着目光看过去，是块石头，上面刻着长眀谷的花纹，代表有长眀谷的修士近期曾在此处逗留。

鹿遇水：？

鹿遇水问系统：刚才为了救我，他是用了什么让精神不正常的法术吗？以前还只是跟人较劲，现在怎么连石头也不放过了。

系统没有回答。

鹿遇水也并未继续追问，只无意识地用叶片扫了扫李逢山的耳垂。

摘完百年薲草，李逢山催动最高速御剑，抢在夕阳落山、迷雾笼罩前回谷。

他有一件事情需要确认。

躲开巡逻弟子，李逢山闯入长眀谷的草药库。

草药库中药香弥漫，李逢山先是洗干净手，然后才卷了卷肩上琼花的叶片，同时拉开百年薲草的药匣。

库存充足。

根本不需要他闯鬼城采这味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