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男人声音低沉带有几分撩人,这一声“恩公”好似带着钩子,引得楚语凝一阵头皮发麻。
对方双手环抱着胸膛,哆嗦着身子站起身,虽比她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却可怜兮兮的。
楚语凝动了恻隐之心,转身从衣柜里找出最宽松的男子衣袍扔过去,用眼神示意对方穿上。
趁着男子穿衣的空挡,她煮了一壶开水,从橱柜里拿出茶盏,倒了杯热茶端过去。
男人已整理好衣装,尽管那是她最宽松的男子衣袍,可对男子而言,还是小了些,穿上去显得有些滑稽。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好奇地打量着房中摆设,见她端茶过来,有些懒散的身子立马端正起来。
楚语凝将茶盏放到茶几上,示意男人喝,自己则坐到一旁。
男人端起茶盏并未喝,双眼透过杯里冒出的袅袅热气定定地看着地面,眼神忧郁,情绪低落。
他想问对方,喝完这杯茶,是否就要将自己送走?可他本身不太擅长与人相处,尤其得知这位相貌不俗的美人心底里是个女流氓,更是尴尬得面容发热,没有勇气抬头多看她一眼。
半响无语,屋内静得针落可闻,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楚语凝有些坐不住,只好深吸一口气,用手语委婉问他:“那个,你是否惹了麻烦?其实临安城的捕快很可靠,去报官的话他们会替你解决麻烦的。”
卫玠头歪了歪,说话的语气极其消极:“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手却暗中藏于袖内,紧握利刃,若女人敢对他乱来,定叫她血溅一地。
楚语凝皱了下眉,用手语委婉问他:“那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还是带你去报官吧。”
对方在沉默半响后,突如其来地来了一句:“楚府。你带我去楚府吧。”
楚府?
楚语凝呼吸一凝,过往那些痛苦的记忆如潮翻涌,激起了千层浪。
为何偏是楚府?
突然从陌生男子口中提到这久违的地方,她心情复杂,警惕地盯着对方,情绪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激动。
“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吗?”
卫玠并不知晓楚语凝与楚府之间的渊源,只期期艾艾回应:“刚刚脑海好像闪过一些片段。”
楚语凝不动声色,用手语追问:“你去楚府做什么?”
“我不记得了。”卫玠语气平静。
“……”
似乎看出楚语凝眼中的质疑,卫玠往楚语凝的方向倾了倾身子,真诚道:“我的记忆应该没有全丧失,说不定过两日便又想起什么了。”
楚语凝噎了一下,又闻男人略带委屈道:“如今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要去楚府,只认识你。”
楚语凝头疼,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男人靠得近,纱罩的轻纱不经意飘荡过来,与她的脸颊轻轻蹭了一下,若有若无的触感,带着些暧昧。
她瞬间打个激灵,不着痕迹的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男人与楚府究竟有何渊源?虽则那个家抛弃了她,但她总归是楚家人,不能坐视不理。
犹豫再三,她下定决心,道:“行吧,你留宿一晚,但不能走出房门半步,如若不遵守约定,我便不会带你去楚府。”
“感谢姑娘相助,你真是个好人。”卫玠显得有些激动,言语间尽是诚恳之态。
楚语凝满腹心事,对劫色之事全然没了兴致,也不看他一眼,起身快步回闺房,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儿。
在她离开后,卫玠表情淡了下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冷漠如山,无情如刀,眼中不带丝毫感情。
手中那杯茶,连余温都褪去了,如同这世道般毫无暖意。他垂眸凝着,觉得这样的茶配自己恰好,仰头喝了下去。
许久,嘴角漏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封四娘将大娘子的眼线打发出去后,回头瞧见卫玠并未离开,便疾步来到楚语凝房中。
见人倚靠在座椅上垂眸思索,她走过去蹲下身来握着对方的手,温声询问缘由,得知男子与楚家有渊源,心里自有一番考量。
“小姐,明日我们带那公子回楚府找老爷吧?公子气质温雅,必定身份不凡,说不定是楚家贵客呢!”
男子虽狼狈不堪,但谈吐不凡,显然是名世家公子,说不定能利用救命之恩,说服老爷让小姐重返楚家。
楚语凝心下明白奶娘的盘算,抬眸看向她,异常冷静:“不妥,万一他与楚家有仇,是上门寻仇的,可如何是好?”
封四娘神色一僵,眉头深锁:“还是小姐思虑周全。”
停顿一下,她抬眉忧心道:“可让来历不明的男人住府上,时间久了,唯恐有损小姐清誉。”
楚语凝心中一暖,伸出另一手轻轻拍了拍封四娘的手背,安抚道:“奶娘且宽心,明日您替我看着他,我到外头托人查一查他的身份来历以及楚府的动向,看楚府近日是否要迎贵客或得罪过人。”
封四娘心领神会,郑重颔首道:“小姐向来做事稳妥,奴家听你安排便是。”
说罢,起身行礼离去,轻轻关上房门。
楚语凝闭目往后靠,思绪万千。
楚家,于她而言,爱而不得,求而无望。这些年,她除了姓氏,似乎与楚家再无瓜葛,为何在她决定与楚家一刀两断时,偏送上这么一个人?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翌日,天光乍现,楚语凝还没出门办事,正坐在客厅喝着奶娘熬的姜丝瘦肉粥,楚府的管家老早抬着轿子在门前候着,进来时,一改从前敷衍态度,毕恭毕敬地笑脸迎人。
得知父亲要见自己,楚语凝喜出望外,激动得手上的勺子抖三抖。
虽知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年对女儿不闻不问的父亲断不会突然因想念她而召见,定是有迫不得已之事要她去完成,但她依旧心存一丝对骨肉亲情的希冀。
试问这天下子女哪个不想得到父母的肯定与爱怜?
人之际遇总令人始料不及。楚语凝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邀请进入楚府,毕竟三岁时她像垃圾般被扔出去了,不曾回来过。
年幼时,她甚是喜欢这美轮美奂的楚家主宅。在她印象中,楚府衔山抱水,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万物生光辉,似是人间桃源。而住在此处皆是她的至亲,皆是族中最权贵之人,她以能居此处为荣,以自己是楚家人为傲。
时隔十年,再度回来,景物依旧,却人面全非,心境迥然。
精心打理的花草,庭院里的鱼池、石阶、花坛有着风雨斑驳的痕迹,乍一看昂贵气派,却掀不起她心湖一丝波澜。
她虽从不曾主动打听关于楚家之事,可楚家毕竟是临安城大户人家,大事小事皆为百姓津津乐道。那些常与她厮混的江湖豪杰无人知晓她的身份,总会肆无忌惮地谈论楚家之事,她自然听了不少。
楚家世代为商,曾是风靡一时的临安首富,可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她爹楚鼎这一代,因涉及朝政,站错队支持九王,九王夺权失败后,导致楚家遭受牵连,差点被抄家。亏得祖父楚淮当机立断,主动投递九王谋反证据,并向朝廷捐了大部分财产,方保住了全家性命。
彼时,楚家生意一落千丈,楚家急需一段政商联盟的婚姻来扭转颓势。
楚家嫡女楚君瑶乃誉满全城的大才女,贤良淑德,多才多艺且知书达理,十三能纺织,十四能裁剪衣裳,十五弹得一手好箜篌,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求亲的达官贵人为其踏破门槛。
祖父楚淮看准大孙女的利用价值,打算将其婚配给言侯爷之子言青,借助言侯爷的人脉重振楚家昔日雄风,然而,楚君瑶不顾反对,私自与胡之山私定终身。当祖父得知胡之山不过是个小吏,气得一病不起。
她爹楚鼎是个耳根软,妻管严,向来唯大娘子马首是瞻。楚君瑶乃大娘子所出,大女儿之事他不敢置喙,只得每日逗鸟喝酒来逃避现实,面对祖父的责骂更是屁都不敢放。
而楚家唯一的男丁楚澜不学无术,是扶不起的阿斗,整日沉迷于神仙道术,对家中之事不闻不问。
至此,整个临安城百姓皆在猜,楚家可能真的要没落了。
无人谈论楚语凝,或许,百姓并不知晓楚家还有一位三小姐,毕竟,楚家对生来哑巴的她当做一种耻辱,三岁时便将她扔到外庄自生自灭……
艳阳下,“御楚斋”三个金漆大字亮得刺眼,楚语凝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家,苦涩一笑。
来此处皆非自愿,今日她是被管家半请过来的。
虽则多年不见,对血缘上的生父记忆模糊,不过她肯定父亲没有眼前这般老而古板刻薄。
显然,这回要见她的并非是父亲,而是当年狠心将她扫地出门的祖父,那个叱咤风云,曾在年轻时让楚家风光得意却又在晚年遭受商界抛弃的楚淮。
失意会融入人的精气神,又镌刻在脸上的每一道纹理,藏也藏不住。
楚语凝站在祖父楚淮面前,沉默地打量着,敌不动她不慌。
楚淮绷着脸,作为长辈的威严让他对楚语凝波澜不惊的目光感到不适。他已经做好准备,想象楚语凝会痛斥自己、诉说不幸,或者至少表现出明显的仇视,但是眼前的少女过于镇定从容,令他竟生出一丝惧意。
他很不喜欢,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
十年前那个羞怯怕生的幼童如今变成一个沉得住气的少女,想到她的身世与自己将要提出的要求,楚淮不免有些心虚。
楚语凝环顾四周,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旁若无人地翘着二郎腿,抖着腿哼着小曲儿斟茶喝。
楚淮皱起眉,清了清嗓子。
楚语凝抬首,双手在空中比划,态度不卑不亢。
“祖父今日冒充我爹找我前来,是有事相求?”
楚淮历经风雨,商海浮沉,此时却只能用废话缓解尴尬:“凝儿长大了,聪慧了许多。”
楚语凝有些想笑:“祖父,有话直说吧”。
楚淮面上有些挂不住:“求倒不至于,于你而言,是十辈子修不来的好事。”
“嗯哼?”
楚语凝耐着性子聆听。
楚淮的脸上蒙了一层阴翳,似乎难以启齿:“前些日子,卫国公夫人来为儿子卫玠谈亲事,祖父这才想起早年与卫家口头相约结为姻亲这事,本来与卫家结亲之人是你的长姐,可君瑶已为人妇,如今这门亲事只能落到你头上了。”
楚语凝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双手在空中缓缓比划:“你是认真的吗?”
楚淮霎时板着脸,肃然轻斥:“我什么身份,怎会跟你开玩笑?”
楚语凝沉默了,嫁给一个陌生人听起来挺糟糕的,她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