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他话是这样说,但池子里的人依然主动上岸,给他空位置。
半刻钟不到,池里已经没人了。
裴临年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道:“你们大可不必如此避我如蛇蝎,我知道我家境不如你们,但在私塾里大家都是同样的身份,这样不对。”
“与你何干?”沈初憬冷冷道,“我们自己的事,你少插嘴,怎么,你还不许人从池子里上来?”
裴临年:“沈同砚,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自然不会理解被人避着的感受。我听闻今日你未来参加院测,你平日里也算优秀,却做出这等逃避之事,让夫子们往后如何看你?”
赵闻甫:“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回,终于有人把他拉一边解释了。
沈初憬气急了口不择言:“你这狗东西,真爱管别人闲事,先把欠我的东西还了再说!”
说罢,他撸起袖子将要冲上去,被附近的少年们奋力拦住。
“你打了他要赔银子,何必动手呢?”
“初憬兄消消气,咱们换个地方。”
沈初憬:“凭什么我们走?凡事要讲先来后到,要走也是他走。”
他嘴上说着要远离,真遇见了,却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不踩两脚便心堵得慌。
“沈同砚,你莫要欺人太甚。”裴临年皱起眉,“不如让姜兄来说说理,到底该如何?”
“我只是从这边路过,并未招惹你们,却要遭受排挤和嘲弄,我是贫家子没错,但不是任人欺辱的受气筒。”
莫名被点中的姜柯:“……”
邱深小声道:“你何时与他关系这般好了?”还能称兄道弟。
姜柯回道:“他想把我也牵扯进来。”
沈初憬继续和裴临年对峙:“我们何时排挤你?我骂的是赵闻甫,明明是你一上来控诉所有人躲避你,难道这里的每个人都与你有过节?”
裴临年坚定地看向姜柯:“姜兄,你来评理。”
姜柯温温一笑,不紧不慢吐出几个字:“我的评价是,滚。”
裴临年滞了一瞬,道:“我已与你道歉,姜兄,你……”
他似乎有些难堪,眨了眨眼:“那我走便是了。”
转身匆匆往回走。
沈初憬半阖起眼,看向姜柯:“他定会在背后传我们欺负他。”
“那又如何?”姜柯给烤鱼翻了个面,“和他一路的人,不必在乎他们的点评。”
沈初憬:“说得也是,不过……”
“扑通——”
不远处忽然惊起一阵水声。
“糟了,裴同砚落水了!”赵闻甫吓了一跳,引得众人侧目。
姜柯回头一看,只见裴临年泡在水里,人是躺倒着的,双手伸出水面拼命挣扎,脚采到地下的淤泥,把整方池水搅得一片浑浊。
这池水本不深,他们当中个头最矮的下去,也才到胸口处,更别提裴临年,只要他想,脚一蹬便能站稳。
可不知为何,裴临年一直在乱扑,反而呛了好几口水。
赵闻甫见事情不对,连忙过去捞他。
几个少年齐力折断一根长树枝,削了小枝与叶,递过去救人,裴临年却并未立马抓住,用力挣扎一番,游到池中间去了。
“他怎么回事?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吧!”岸上的少年着急,“万一被人知道了,可千万别说是我们干的!”
邱深:“这下真洗不清了,好端端怎会跌池子里?”
方才他们都在一起,也无人靠近裴临年,岸边虽然被踩得泥泞,但好好走路,压根不会滑倒。
“谁知道呢,小哀种走到哪里都晦气。”沈初憬抱臂围观,不打算去帮忙,“平地摔跤,他擅长得很。”
递树枝没用,赵闻甫便自己跳下池去救,水齐他腰间,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他拄着粗树枝走到池中间,正想扶起裴临年,却被他一把拽住裤腰。
幸好有树枝撑着,不然两人都要双双倒入水里。
岸上的人看着这副场景,顿时一言难尽。
“裴同砚,你先冷静,让闻甫兄带你上来。”
赵闻甫常年上树下湖打野猪,练得一身腱子肉,论力气,在私塾里没几人能比得过他,尽管如此,面对裴临年时依然觉得棘手。
这人不仅听不见话,而且犟,赵闻甫许多次已经拉住他,而他偏要松开,往他腿上和树枝下端抓,弄得赵闻甫也差点摔倒。
赵闻甫也上了火气,不管什么同砚交情,一手拎住裴临年的衣领,凭借蛮力将他带起来。
“站稳!”
裴临年被劈头盖脸吼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浑身湿透了,素白旧衫沾染了大片污泥,发丝散乱,水流不止,腰间的竹篓也漂到别处去了。
赵闻甫把他送上岸,裴临年立刻伏地猛咳,像是要把心肝一同咳出来,吐出几口脏水后,他忽然捂住脑袋,面露痛苦。
“赶快送回去暖暖。”一个少年道,“不然落下毛病就不好了。”
几个上院学子扶着他离开,身影逐渐远去。
赵闻甫将半湿的衣服挂在火边烤,擦了擦脸上的水,道:“这人太难缠了,我从未见过有人落水了先松手的,换作平常人,应当恨不得攥得死紧才对。”
姜柯全程目睹,道:“有三次,他可以直接站起来,但自己放弃了机会。”
被裴临年坑过的邱深很难不怀疑他的意图:“现在我们和这事脱不了干系,若是传到院长耳中,又要挨一顿罚。”
沈初憬:“他自己摔的,没人推他。”
邱深目光深沉:“沈同砚,你太相信他了,你如何确保他在其他人面前会承认。”
沈初憬:“……”
姜柯道:“罢了,左右逃不过,到时候灵活行事便可。鱼烤熟了,来尝尝。”
几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转移,齐齐看向支架上的鱼。
在裴临年落水期间,姜柯已经烤好了几条大鱼,色泽焦黄,香气诱人,棍子一翻便能看到里面白嫩的肉。
刚入春的野葱初冒芽头,正是最鲜的时候,有土便会长上一大片,掐两段撒在鱼身,香味愈发浓郁。有人带了去年在山上摘的干野椒,拌着细姜揉碎塞进鱼肚,一口咬下去,葱汁和鱼肉混合,细品引起舌尖丝丝酥麻。
邱深摸了一条大的,说:“确实。我们此行是来找乐子的,好不容易有空聚在一块。”
赵闻甫叹气:“人都散了,我还想着吃完鱼,领大伙去镇湖钓虾,那边的虾肥,有鸡蛋大小呢。”
少年们围着火堆,在一声一声的遗憾中,大口吃完了所有烤鱼。
不出意料,裴临年落水的事第二天传遍了整所私塾,在场的人皆被陆院长喊去谈话了。
梅园里,十几个学子并排站着,从墙东列到墙西。
“裴学子说,你们这些人联系起来针对他,可当真?”陆院长白胡飘飘,手持戒尺,在他们面前来回走。
他神情严肃,一身端正的衣冠衬得他更有威严,有几个上院的学子不敢抬头。
经常与陆院长见面的赵闻甫倒是从容自若,他被陆院长拎过数次,来的时候轻车熟路。
赵闻甫道:“院长,裴同砚自己一时脚滑,怪不得我们,我还下水救了他。”
沈初憬大方承认:“我骂了他没错,但未动手,谁知道他会跳池。”
一戒尺径直抽到沈初憬身上,皮肉与木头触碰的声音落在每个学子的耳中。
赵闻甫站在他旁边,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见陆院长下过这么重的手,以往骂两句便完事。
“若不是你们逼他走,怎会惹得他跳池?”陆院长气得眉毛拧成一团,“裴学子正逢家中出事,日夜颠倒四处奔波,每晚替人家做工到丑时,作为同砚不体谅,反而排挤他,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我让他走的。”姜柯面不改色。
陆院长:“连你也参与了?”
见姜柯点头,陆院长愤愤甩袖,道:“你和他有过节,好好聊便是,一定要逼得他干蠢事?老夫上了年纪,只想在此地安享晚年,若是闹出人命,岂不冲撞了余寿!”
“你们这帮顽皮小子,今日的课不用去了,在这儿站到天黑!”
陆院长走后,整个园子里只剩下他们。
赵闻甫:“初憬兄,你没事吧?”
沈初憬探进衣服里摸了摸,说:“肿了,都怪那个姓裴的。”
“我第一次见陆院长揍人,裴同砚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下院学子问。
昨天送裴临年离开的学子说:“他碰了水,头疼病犯了。我问了认识的朋友,裴临年的双亲都病逝了,最近走的,家里只剩他一人,欠了不少银子,正被讨债的追呢。”
沈初憬惊道:“他一年在我们院收的银子够半辈子吃喝,居然还会欠债。”
邱深:“收银子是怎么回事?”
姜柯解释道:“中院许多人护着他,其中不乏富商地主之子,时不时会给他塞银子打点关系。”
给家境贫寒但读书刻苦的人塞钱,是大梁的一种攀附习惯。有些人一生无缘仕途,虽家境富有但无法跻身贵门,便会接济贫寒的优秀学子,认作干儿子或结义兄弟,期望来日对方一飞冲天,能带着自己沾光。
一人单送自然少,但裴临年结交的人多,累积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站墙角的学子道:“家中只剩他一人……这位裴同砚不是桃花村的吗?”
“没错。”
他挠挠头:“我也是桃花村附近的,听说过他,我怎么记得他家里好像不止三人。”
“你这记性莫要拿出来说了,《三字经》都背不全。”
红梅枝头下,十几个少年又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