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宁徽的强势作风,迅速就让官员和小吏们运作起来。
巡检根据街道大小下放小吏,进行口号宣传。
“秦明,你工作态度积极,能力也不错,画杏巷子就交给你吧;倘若你认为一人无法担此重任忙,可以从这里挑几个人一起帮忙。”巡检将手里的锣鼓和记录册递给那个第一个向宁徽表忠心的小吏。
然后笑眯眯地拍了拍秦明的肩,意味深长:“本官很看好你。”
画杏巷子,住着的都是云中县非富即贵的人家,而宁徽的部分策略,是大多自持身份的人家激烈反对的。
这是一份十分棘手的工作,即使秦明做好了,功劳也和他没有关系,而一旦他做不好,巡检就有了发作他的机会。
秦明的目光看向队伍中,那些人纷纷略开秦明的视线,有几个干脆低下头,部分刺头还向秦明瞪了一眼。
秦明抿了嘴,面对巡检堆起平时却敞开一笑,眼里未带任何阴霾,声音比之前还响亮:“大人且宽心,小人定不负众望,竭力完成任务!”
秦明说完,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铜锣和记录册,他没有向巡检讨要人手,一个人孤身行动。
黄恬眯着眼看着转身离开的秦明。
“大人真英明,这小子一看到新县令上任就上赶着表现,他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来,他能讨到这个差事究竟是谁出的力。”眼见秦明走远了,其中一个小吏立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颇为不满。
黄恬回过神来,他没说话,但嘴角却轻微地往上翘,不阻止这个小吏的话头。
他将刚才那个说话小吏分到了较为轻松的位置,接着继续着手分组安排人员执行计划,而这个分组中——只有秦明是孤身一人。
等人员分配完毕后,黄恬沉吟半晌,这才特地在一个小队后面添上“协助秦明”的字样,接着,黄恬点了两个最有人脉、颇为圆滑的老吏说道:“你们帮秦明看着点吧,可别对上面交代不了。”
黄恬也只是打算给秦明点教训,毕竟要是办砸了差事,他也吃不了好果子。
老吏自然也堆着笑容应下,等黄恬走后,两名老吏对视了一眼,就往画杏巷子走。
“都什么时候了,黄大人还想着要用这事刁难人。”一名老吏伸手擦擦眼睛,从口罩中传出的声音显得分外沉郁。
另一名老吏沉默不语,他的耳边传来秦明敲着铜锣扯着嗓子喊口号的声音。
没多久,喊口号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名老吏脸色一变,立马脚步飞快地赶上去。
只见,朱门巷外,站着一名浑身湿透的青年,他的肩上、发上还沾着菜叶,发馊的泔水味从污秽物中传出。
秦老吏心头一哽,抬头看到秦明拎着铜锣,默不吭声地走向谭府时,更是两眼发昏。
“明小子。”秦老吏稳住声音。
顶着满头污秽的秦明向两名老吏看来,他的眼神一片幽静,就是这个眼神,让秦老吏咽下了劝诫的话。
“谭府——你要惊动老太君才可以。”秦老吏的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往谭府的另一个方向指,说道。
秦明点点头,远远地对两个老吏俯身:“谢谢老叔。”
接着,他继续敲着铜锣,努力地将嗓音抬高,周而复始地高喊着:“瘟尸不焚,不肖子孙!”
“哗啦——”
又一桶泔水泼倒而下,这一次是来自谭府的对门。
秦明下意识地避开,抬手去挡,他沉默地擦了擦铜锣,没一会,再次敲了起来。
秦老吏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抬脚就走。
“你去哪!”身后的老吏追问。
“去找县令!”秦老吏声音拔高。
陈老吏沉默了,他犹豫了半晌,还是跟了上去。
无孔不入的高声,终于递进了重重的围墙里,小睡的谭茶缓缓睁开眼睛。
打着扇的小婢一见谭茶醒了,立马恭顺地低头,问道:“老太君,可要再睡会。”
谭茶没出声,而是静静地听着外面喧天的锣鼓声和青年音,好半晌才问:“外面在喧些什么。”
小婢扶着谭茶起身,她看了看谭茶,犹豫了一下。
“对我有什么不能说的?”谭茶这声淡淡的询问,吓得小婢“咚”地跪下,哐哐磕头:“不是的老太君,奴奴只是怕这喧声污了老太君的耳朵。”
“不必跪了,站起来说吧。”谭茶见小婢吓得不行,神情中涌出几分疲倦,淡声道。
小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太磕巴。
“今天上门,明年上坟。”
“倒粪于水源为互相残杀,喝水不烧开是自找死路!”
“瘟尸不焚,不肖子孙。”
隐约高锐的锣鼓声与少女细软的声音一唱一和地交叠在了一起。
谭茶渐渐皱起了眉,直到少女说完最后一句时,她的目光才缓缓一顿。
“放肆!”谭茶刚陷入回忆里,瞥向木窗外的余光中就看到了一个家奴鬼鬼祟祟地背对着她,踩着梯子,爬上墙。
谭茶一声呵,蕴含言灵之威的怒意,吓得家奴一脚踩空。
家奴“啪”的一声摔了下来,手上提着的泔水桶猛然打翻,倒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谭茶由小婢扶着走出。
被吓呆了的家奴恐惧地哭着哀求,脑袋磕得哐哐响。
谭茶目光沉沉地盯着这个家奴:“是谁吩咐你做这事的。”
“是——是——”家奴的脑袋将泔水桶敲得“咚咚”响,却怕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拖下去,把他洗干净了,再带上来。”谭茶不再废话,吩咐完,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地,冷笑:“走,跟我去见见主事的糊涂蛋。”
谭嘉运一听母亲来了,立马放下了手头的事,他受宠若惊地起身,脸上挂着笑:“母亲您怎么过来了!”
谭嘉运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谭茶冷肃的神情时霎而消散。
“母亲?”谭嘉运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谭茶没应,手上的拐杖一扬起,重重地敲在了谭嘉运的背上:“跪下!”
磅礴的言灵之力随着谭茶的愤怒倾泻而出,院中为之一寂,还未尽数清场的院子中,家奴噤若寒蝉,恨不得自挖双目看不见这等事情。
谭嘉运闷哼一声,膝盖重重敲地,狼狈地咬牙:“母亲,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我问你,你对新令有何不满,又是听了谁的撺掇,敢公然打新县令的脸!”
谭茶每问一句,语气就重一分。
这样的质问让谭嘉运半晌没说话。
“我错了母亲。”谭嘉运干脆道歉。
但谭茶根本没在谭嘉运的语气中听出任何反省的意思,她眼里的失望却越发浓重:“你错在何处。”
谭茶再问,谭嘉运又没声了。
盯着这样的儿子,谭茶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光,她恨自己当初忙着撑起家族,没好好教养这个儿子。
“为母便告诉你,你究竟错在哪里。”谭茶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你的错就是愚!
第一是愚忠,心中有亡国之恨,但又不顾百姓死活,只图当场痛快发泄出气。
你这么有能耐,怎么不去对付三国之主、对付天子!你就算亲自去拿泔水桶泼新县令,老娘都能夸你一句有勇无谋!你泼个小卒,算什么孬种本事!
第二是愚见,你还记不记得你外翁一家是如何死的。”
谭茶的声音由厉转缓,谭嘉运手指一颤,心中的委屈和怒意随着谭茶的语气变缓而暂且下压,他嗡声答:“隐约听母亲提过,死于大旱,是母亲亲手埋的。”
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谭嘉运还没出生,这些事他也只是听母亲提到过。
“那你知道,为母是怎么埋的吗。”谭茶继续问。
“儿子不知。”谭嘉运如实摇头。
他说完后,空气渐渐静默起来。
半晌后,才听见一嘶哑的老妇声响起:“为母——遵照你外翁的遗愿,点了一把火,亲手烧光了他们的尸首;那时候你阿姊就站在为母的身边,亲眼看着你外翁的变成了那么一点。”
谭茶的两只手弯起,作捧土状:“我与你阿姊就这么一点点把他们装到了陶罐里,埋到荒野处。”
谭嘉运猛然抬头。
眼中涌出湿意的谭茶声音抬高:“嘉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谭嘉运依旧摇头,眼眶却渐渐红了。
“你曾曾外翁是解甲归田的老伍长,他和我说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个小将军打了胜仗,但因心生不忍,只是挖了一个浅坑草草埋了尸首,过了一段时间,活下来的兵卒全都死了。
大将军震怒,以为全军死于北戎之手,后带军前进时,随行大夫却说:‘非丧于敌,死于病也’。
原来是因为下雨时将尸首冲到了水源处,污了水源;又有老鼠啃食了尸首,这才导致他们全军覆灭。
接着,那位大夫就提出了焚尸之法。
自此以后,凡是打了仗,战场上的尸体皆会采取深埋或焚烧之法。”
“新令有益于百姓,死后焚尸,更已是我谭家传统,你有甚么好反对的!除非你自认为你谭嘉运姓季而非姓谭!”谭茶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愤怒而冷厉。
“母亲!”谭嘉运被吓到了,他红着眼睛“咚咚”地磕头:“是儿错了!儿姓谭非姓季!”
“母亲!是儿错了!儿从不知祖训,是儿错了,母亲不要说如此伤人的话了,儿都听母亲的!”谭嘉运哭得哽咽,脑袋都磕出了血。
谭茶缓缓闭了眼,骂醒了蠢儿子后,力不从心的感觉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还不去将人恭恭敬敬地请进来,你与我亲自去向他道歉。”
谭嘉运急速磕头的动作有所停顿,就是这么一点空档,谭茶又发了火:“怎么?不乐意?”
她的语气格外冷冽。
谭嘉运才涌上来的一点异样立刻烟消云散,连滚带爬地起来去扶谭茶。
“母亲,儿都听你的。”谭嘉运抹了抹眼泪,乖得像一只小鹌鹑。
谭茶嗯了一声,便往外走。
锣鼓声渐渐变得清晰,谭茶已和谭嘉运站定在了府门内。
“开门。”老太君拐杖敲了敲地,守门的两个家奴立马手脚麻利地下了门栓,合力将大门敞开。
“咚”的锣鼓声此刻清清爽爽地透过风传进了谭茶的耳朵里,她看到了府门外拎着锣鼓走过来的青年。
他的身上狼狈,臭味熏天,在看到已大开的大门时明显一愣,但随即又继续扯开嘶哑的嗓子喊起宣传口号。
没有对权贵行礼,也未露出分毫的怨怼,心中只有手上的工作。
谭茶看了看身边张了张嘴又紧紧抿起的儿子,心中叹息。
“不孝儿愚钝,目无新令,干扰大人例行公事,老身带着不孝儿向大人赔罪。”谭茶走了出来,将声音拔高到可让左邻右舍听见。
果不其然,秦明的脚步微微停顿转过了身;左邻右舍的府门也悄悄拉开了一条小缝,擦亮眼睛,竖起耳朵,静待谭府的下一步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公元前284年,乐毅伐齐时将阵亡的齐军将士遗体一起焚烧,为此齐国人痛哭流涕,纷纷请战。
由此可见,大部分古人对尸身完整的执着和对焚尸的痛恨。
焚烧尸体一般都是对敌军和战俘的处理方式,对自己人一般都采用挖深坑填埋的方式。
谭老爷子觉得挖深坑(剧)太(情)费(需)劲(要),所以就采取了焚烧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