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这已是今日第三碗了”,容因无奈地看着碧绡又一次将一碗乳鸽汤递到她面前,“我不过是跌了一跤,郎中也说了并未伤筋动骨,躺上个三五天也便好了,实在不必如此。”
“那怎么行,夫人原本就坠湖伤风,身子虚弱,如今被懿哥儿这么一推,又添新伤,将养上三两月都不为过。”碧绡脸上难得露出一点怨念。
她虽素来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瞧着不好说话,但实则心肠极软,先前看崔容因那般磋磨祁承懿还心下不忍、屡次劝阻,可如今容因接二连三地因他出事,她反倒又对祁承懿生出不满来。
“要不是懿哥儿,您也不至于……”
“碧绡”,容因唇边依旧带着笑,漂亮的眸子里却隐隐透露出警告的意味,“这样的话就别再说了,你就只当是我从前苛待那孩子该得的报应吧。”
见碧绡依旧不服气,她缓和了神色,半开玩笑道:“如今有这么一遭,我心里反倒还好受些,不那般愧疚了。让他出出气也好。”
“夫人”,碧绡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夫人如今的性子确实比从前好了太多,可她却怕如此这般反倒又会让她自己受了委屈。
“对了,那孩子如何了?”
“夫人是说懿哥儿?”碧绡眉尖轻蹙,“人已经寻回来了,只是许是在外头叫风吹着了,起了热,如今郎中正瞧着呢。”
眸光微动,容因问:“烧得可厉害?”
“听说一直高热不下,喂了药也不曾起效,似乎还请了郎中施针,说是能退热。”
容因闻言抿起唇,垂下眼帘,心中复杂。
她对那孩子的感情实在说不清楚。
她自己也吃过有后母的苦头,过去二十年里没少被明里暗里上眼药,亲缘也算不上深厚,因此自然可怜他先前被原主苛待,身世际遇可怜。
可又不光如此。
她其实还有些芥蒂——
倘若真是祁承懿有意将原主推下了冰湖,害她丢了性命,那她自问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对那孩子好。不为别的,只因若真如此,那他睚眦必报便是天性,并非是后天被一点一点磋磨出来的。
而她自认为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磨去他天性、引他向善。
半晌,容因忽然轻叹了口气,抬起手示意碧绡将自己从塌上搀起来:“走,去瞧瞧吧。”
连枝灯上的灯花时不时发出“呲啦”一声微响,青松倚靠在床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里的火杖儿拨弄着面前的炭盆,偶尔转过头去往榻上看一眼,眉眼间写满忧虑。
“夫人?”
门被轻轻叩响,青松抬眸望去,旋即诧异地轻唤出声。
不等他细想容因为何来此,余光便不经意瞥见了碧绡搀着容因的手,于是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夫人……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容因察觉出他的异样,却不戳破,只是微笑颔首:“懿哥儿如何了?我听人说他今日在外头遇了风,病了,便过来瞧瞧。郎中怎么说?”
青松心底惊讶于她并未提及祁承懿先前的冲撞,面上却战战兢兢地如实道:“郎中瞧过说是受了寒,伤风,倒也算不得大病,只是得赶紧把热退下来才是。”
容因点点头,又看一眼他眼下的青黑,温声说:“你且回去歇着吧,今夜我同碧绡守着,你大可放心。”
碧绡和青松不约而同地看向她,显然都有些出乎意料,她却自顾自地对碧绡道:“碧绡,你将里间的暖阁简单拾掇下,咱们今夜就在那儿歇着,方便照看。”
青松顿时有些发急,忙说:“夫人,我在这儿照看着便可,不必劳烦您。”
夫人自醒来后虽一改往日做派,对懿哥儿显得十分上心,可他却仍然难以避免地怀疑夫人眼下的关怀备至不过是因大人回府而装出的假样子,内里实则藏着更险恶的算计。
容因轻易就读懂了他的心思,眼中噙着笑,毫不避讳地说:“你放心,大人已经回府,且府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哪里会对懿哥儿做些什么?不论你信不信,如今我都是诚心想对懿哥儿好,想弥补的。先前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害懿哥儿平白吃了许多苦头,而今想开了,往后自然再也不会了。”
她说这番话时便心知青松自然不可能因为这三言两语就打消疑虑,但她料想话里有一句青松应当是信的,那便是祁昼明已经回府,她不敢再轻易对祁承懿下手。
果不其然,听她提及祁昼明,青松的脸色明显好看许多:“既如此,那便辛苦夫人了。”
然而,走出房门后,他却并未回自己房中,反倒径直转身拐去了前院。
他想,此事还须知会大人一声才行。
祁承懿醒来时,已是四更天了。
容因歇在暖阁里那张矮塌上,因尾椎处始终隐隐作痛,故而即便睡了也睡得并不踏实,外间才有些轻微的响动,她便惊醒过来。
一打眼瞧见碧绡倚靠在塌边抱膝瞌睡,她不由轻笑一声。
一天相处下来,她发觉碧绡虽从来都瞧着是个自己没主意,只知道凡事听吩咐的,但实则骨子里倔得很,凡是跟崔容因有关的事,她决不含糊,自有一番考量。
轻拍了拍她的肩,容因柔声唤道:“碧绡,你上来歇一会儿子吧。”
夜里寒凉,又是冬日,这样坐在地上格外伤身。
她没有什么主仆尊卑的想法,自然而然地便想着换碧绡去塌上歇息一会儿。
碧绡确实被她叫醒过来,却在听清容因的话后立刻推拒道:“夫人,这不合规矩。”
容因一怔:“你我自幼相识,我将你当作亲姊一般看待,此刻在这里又没有旁人,咱们不讲这些。”
“再者,若真按你说的,那我的话就是规矩,你该不该听?”
她语气太过平淡,反倒越发显得真诚。
碧绡听完,久久不语,眼中绽出一丝盈亮的光。
半晌,她笑起来,轻声说:“好,都听您的。”
容因今日折腾了近一日都疲乏了,更遑论从前几日起便一直照顾着她忙前忙后的碧绡,几乎是刚挨着被褥人便睡熟了。
瞧一眼她酣睡着的模样,容因微微一笑,转身试探着一步一挪地朝外间走去。
方才那孩子一连翻身了几次,应当是快要醒了。
烧了近一夜,祁承懿甫一睁眼时,眼前还有些模糊,头疼得厉害,他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嘤咛。
容因听见了,柔声问:“懿哥儿,你可还有哪里不舒坦的?同我说,我再命人叫郎中来。”
她来照看祁承懿,虽更多是为了做给祁昼明看,怕他借题发挥,怪罪她没有看顾好这孩子,但既然来了,便也会尽心尽力。
分辨出眼前之人是容因而并非熟悉的青松后,祁承懿有些慌神,立刻恶狠狠地瞪着她一连番追问道:“为何是你,青松呢?”
容因失笑:“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对他如何。难不成我在你眼中就坏到这个地步?”
“我瞧他在这里守了你许久,便命他回去歇着了”,说话间,容因适时将一杯温度正好的水递到他唇边,“来,先喝些水润润嗓子。”
“啪。”
祁承懿忽然发作,猛然抬手打掉了容因手中的瓷杯,双手并用地推搡起她来,“你滚开!我不想看见你!”
四五岁的男孩个头虽小,可真发狂使性起来一时间却也不是那般好辖制住的。
容因再次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不慎跌倒在床尾侧,白日受伤的尾骨处顿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一整日下来,她原本就已身心俱疲,再加之初来乍到,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瞧出端倪,识破她并非原主。此刻,被祁承懿三番五次地作弄后,容因心中的怒火终于积攒到忍无可忍的程度,已然动了真怒。
“祁承懿,你若再闹,便再也别想让宋嬷嬷从庄子上回来。”她彻底拉下脸来,语气随之变得极为漠然。
容因一贯如此,平日里十分好脾气,从不轻易动怒,即便真恼了,也不会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是一言一行,包括眼神在内,顷刻间都变得冷淡非常。
祁承懿却并不怕威胁,反而恶狠狠地瞪视着她:“我就知道你先前都是装的!”
“我没有”,容因面色冷然,心中却满是无力。
她还从没像今日这样头疼过。
这孩子性子太倔、防备心重,可偏偏又聪慧老成,远不如这个年纪的寻常孩童好哄,活像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
她若想得他信任,怕是极难。
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养成的如今这副敏感多疑的性子,倒是和他那个凶名在外的爹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亲父子俩。
她多少怀疑这恐怕是他们祁家人自骨子里带出来的通病,毕竟料想原主这不到一月时间的磋磨还并不能让他有如此大改变。
容因深吸一口气,蓦地想起白日里听他提起祁昼明时那副带着仰慕的神情,灵光一闪,试探着道:“这身子是你自己的,你若是不好好养病,便是犯蠢。枉你心中钦慕你父亲,事事以他为楷模,可我瞧着,他倒是不出你这么蠢的儿子。”
说完,她见那孩子猛然一怔,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瞬间安静下来。
容因眼中这才露出点点笑意。
她果然没有猜错,这孩子心里应当是很仰慕祁昼明这个父亲的。只是像原书所说,祁昼明对祁承懿的关心少得可怜,亦并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与孩子相处,从来缺少陪伴,甚至索性娶一位继室回来替自己照料,可见究竟疏忽到何等地步。
可是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父亲的形象是最为高大的,也往往是其最钟爱模仿的。如今的祁承懿尚未学会思考祁昼明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教给他的那些是好是坏,他只会按照他父亲的方式去应对他所面对的一切人事物,以力求得到他的认可。
“哼”,祁承懿故作不屑地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你懂什么!”
可容因分明瞧着方才他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
她眼中的笑意顷刻如潮水般褪去,涌上愧疚。
“对不住。”她看着祁承懿半边软乎乎的侧脸,轻轻描绘出这样一个口型。
他看不见,自然也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容因垂下眼帘。
此刻她心口酸胀得厉害,甚至有些发疼,却不仅仅是为了眼前这个孩子。
她只是不可抑制地想到,“父亲”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汇,她曾经亦有过,可后来却失去了,甚至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眼前的这个孩子,如今期盼父亲注视的心情,和曾经某一段时间里的她,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用了许久功夫,容因才终于从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再次换上一张笑脸:“祁承懿,你若乖乖喝药,赶快好起来,我便叫你父亲来陪你,如何?”
她知道利用一个孩子渴望父爱的心去拿捏他是卑劣的,可眼下她是发自内心想帮帮这个孩子——尽管她尚且自身难保。
可她想,至少不要让他与他的父亲也如此疏远。就像她那样。
听到这句话,祁承懿眸光微动,不自觉地侧了侧脸,有些想去看她,可最终却又忍住了,只是瓮声瓮气道:“你命令不了我父亲。”
祁承懿如今还不满五岁,可却已懂了不少事、识得不少字,祁太夫人常说就连祁昼明幼时都不及他天资聪颖。就像此刻,他自己便能分辨出容因的话根本没有几分可信。
她不过一个新娶的继室,他都平日里都没办法让父亲时常陪伴在自己身边,她又如何能做到?不过是诓骗他的花言巧语罢了。
他就知道她是个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的骗子,她如今这副模样反倒比之前总想着要害他的时候还要惹人厌烦!
“你信我,我真的有办法将你父亲请来,只要你赶快将病养好。我发誓,我绝不骗你。”
听这孩子的语气容因便能察觉出他此刻必是十分难过,只是在她面前不愿示弱而已。
她一时间全然忘了先前对他生出的不满,一并转为心疼。
她忽然明白,这孩子如此期待能见到祁昼明却不愿信她能将人请来并非完全是因为不信她,还因为不信自己——
不相信自己在祁昼明心里占着一块沉甸甸的分量。
只因祁昼明对他从来算不上亲切,与他相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所以这孩子打心底里便不信自己生一场小病就能换来平日梦寐以求的来自父亲的陪伴。
毕竟祁昼明也确实直到现在都未曾露面。
想到这儿,容因除却对这个小奶团子愈发怜惜,更强忍着满腔怒意。
她实在是厌恶透了天底下那些不配为人父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容因:听我说,巴拉巴拉巴拉……
祁承懿:我不听我不听
容因:你必须听,巴拉巴拉巴拉……
祁承懿:嗯?好像有点东西(竖起耳朵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