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女孩没理这场调笑。
她极快速的翻动书页,那是一本英文试题,上面写满了笔记。她有一头短发,带点轻微自然卷,长度只到下巴,随着她埋头的动作从耳边滑落下来,她握紧笔唰唰写字,沉默不言地掩盖几分流露出的不快。
洛白棠假借办理,移到离她们更近的借阅机。她听得更清楚些——
“不会吧,难道他真去那里了?”一个女生说。
“难说。反正校外那群人都欠收拾。”另一个女生嫌恶地皱眉,“我们都见惯不怪了,不是吗?”
“那可不一定。”是最初调笑的那位女生。她打开手机,不知道翻出了什么,轮流给她们看,语气洋洋得意,“我同桌发给我的。三中的人来了,谁输谁赢可不好说,少爷这次说不定要吃些苦头呢。”
女孩儿“啪”地一声盖上了试题书。
她们的声音顿时停了下,动作一致地看向女孩。拿着手机的那位面色不善,她指责道:“姜竹西,你发什么脾气?师明臻要想来早来了,他为什么爽约你心里没数吗?”
洛白棠深深吐出一口气。
师明臻,姜竹西。
一个是她儿子,一个是她熟人的女儿。
前者会成为反派,后者作为路人甲即将下线出国。
好家伙。
她无不复杂地捋着思绪,五年吧,她才死了五年,儿子的人际关系似乎比她想得还要错综复杂……校内校外都是一团乱麻。
洛白棠在借阅机上漫无目的地点着。见到姜竹西,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女孩的妈妈,也就是她的熟人。洛白棠身边说得上话的人没几个。有两个女人是她学生时代为数不多的亲近人,一个梳着马尾,一个偏爱黑长直。
三个人的友情最难维持,但洛白棠觉得这是一种谬论。她们从不谈论感情。家世好的孩子都有这种默契,她们喜欢歌剧,喜欢时装,会交流讨论自己周围那些不成熟的男孩,但同样的,她们尽量避免谈论没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一段毕业后就会各分东西的友情。
令人发笑的是,她们的友情似乎比想象中牢固得多。
虽然很多时候,这份姐妹情有些塑料,原因可能来自于她们多数时间都在嘲讽对方。但不可否认的是,多年来她们依然保持联系。学生时代的友情总是不一样的,她们心知肚明,并且认同这份珍贵。
姜竹西抱起杂乱的试卷站起身。
她挥开其他人欲阻拦的手,然后压低声音,警告道:“我再说一遍,别再叫他少爷。我不喜欢这种调侃。其次,图书馆保持安静,各位淑女们!”
女生们脸色难看。
姜竹西怒瞪的眼睛锐利明亮,配上她那头略微卷曲的短头发,有些像那部经典电影里的Mathilda。
女孩怀抱一堆东西,风风火火离开了。
……
借阅室有不同的出口,分别对应不同的地方。姜竹西胡乱选了一个,来到一条种植绿植的走廊天桥。
洛白棠远远跟在她后面。
女孩撑在栏杆上,手里摊开一本英语试题。旁边花坛上堆着她的其他东西。湿凉的风吹过来,她烦躁地扒了下头发,从口袋里掏出耳机。
“你好?”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竹西回过头,陌生人的交谈让她有些疑惑。
姜竹西:“怎么了?”
洛白棠指了指她脚边的书,“不好意思,我想问问《THE SUN ALSO RISES》你借了多久?因为上次我就错过了没有借到,所以……抱歉,刚刚我不小心看到了。”
橙红封皮的外文读物压在最上面,正是姜竹西一开始摔在桌上的那本书。
想起刚刚那出不愉快,姜竹西尴尬极了。她咳嗽两声:“呃,我借了一个月。”
洛白棠略微瞪大眼,“一个月?……你看书真仔细。”
姜竹西再次扒了下头发,窘迫万分:“不是,我只是英文不太好。我看得挺慢,每次都要查好多单词,还需要别人帮忙……你想看这本书吗?我可以去退还,等会儿你就能借了。”
洛白棠连忙摆手,“不,不用。我去借别的书也一样。其实中文译本我已经读过了,我只是想扩展一下课外阅读,我现在不急。”
姜竹西信了这番说辞。她耸耸肩,“好吧。”
洛白棠不是真的过来借书的。她有意询问儿子近况,于是牵起话头,尝试对女孩套话。
洛白棠:“你读外文书很困难吗?”
姜竹西皱了皱鼻头,“是的。我可能天生抗拒这些蝌蚪文,从小英语就不好,我妈都要放弃了。无论是艾宾浩斯记忆曲线,还是韦氏词根,我都有试过,但背过的单词老要忘。”
洛白棠:“你不喜欢英文?”
姜竹西露出一个见鬼的表情,“谁会喜欢这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好吧,我确实没有兴趣。”
洛白棠一脸了然,“兴趣是成功之母。你讨厌它,自然会抗拒它。说不准你老忘单词是潜意识作祟。”
姜竹西:“我的英语老师也这么说过,噢,还有我爸。”
洛白棠指导她:“兴趣可以慢慢培养。像阅读外文书籍就是不错的选择。你可以先试着阅读短文章,从文章里背短句。这样也许会好很多。”
姜竹西露出苦笑,“有人给我提过这方法。效果不错,但同样的,有时候句子太长太难,我无法理清语句……我妈给我请了外教,她总认为国外什么都比国内好。但你明白的,这不一样,外国人一点都不理解咱们的思维。”
姜竹西她妈妈是啥德行,读书时睡一个房间的洛白棠最有发言权。
洛白棠无比赞同:“你妈妈没用对方法。或许你可以求助你的朋友,同龄人总能更好交流。”
姜竹西懊恼地低下头,“事实上,我的外文阅读经常在别人帮助下完成。我真的不喜欢阅读这些,独自完成太困难了。今天要是没被鸽,有他指导,我应该能读完这本书第一章。”
她拿起那本橙红书籍,递给洛白棠。
姜竹西:“我有预感接下来一个月不会翻开它。帮我的人……呃,他可能没空看书。”她说到这里,满脸都是失望,“要不还是借给你吧。”
洛白棠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儿子牙牙学语时,丈夫就把双语环境提上日程。这并不困难,家里的帮佣大多来自庄园,他们擅长双语,偶尔也会一点法语、西班牙语。儿子的语言天赋不错,思维混乱期很短,小学第一天就站在讲台上,流利地背诵了一篇外文童诗,西尔沃斯坦《捉月亮的网》。
洛白棠:“那个人最近很忙吗?”
姜竹西模糊的咕哝一声:“也许吧。”
看得出来她并不想谈论下去。
洛白棠只好惋惜的停下询问,她接过那本书,顺手翻了翻。
洛白棠:“你经常来图书馆借书吗?”
“不,我偶尔过来借点外文书。我不喜欢买一些英文书回去,这会让我很不自在。”姜竹西仍旧愁眉苦脸,“英语太难了。这回考试我才有一点提升,要是继续下去肯定能到及格线……唉,他太不靠谱了,我得重新换个人帮我。”
敢情她这么生气,不是因为爽约被丢了面子,而是没了工具人辅助,不能更好的学习英语。
洛白棠眼神复杂。
很难想象,她那个虚荣又拜金的好友养了个学习宝宝。
她想过,迟早是要见儿子的,上辈子认识的人也会再接触。洛白棠没什么亲人,继父于她更像是客气疏离的亲戚。她不在乎这些,毕竟她从没把他当做父亲。更别说结婚后,他们几乎不怎么见面。
也不是没考虑过直接去家里找儿子。但她立刻又意识到,私密性极高的高档住宅区不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走进。她想见儿子只有去学校,或者换种方式从旁入手。
呼吸之间,她做了个决定。
洛白棠举起手中的书,“需要我帮忙吗?我英语还不错。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读完这本书。”
……
图书馆禁止喧哗,阅读外文总避免不了交流。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姜竹西带她回了家。
洛白棠走入这栋陌生的别墅。在她记忆里,姜竹西一家不住这儿。或许是五年里搬了家。她一边想着,一边脱了鞋,坐在客厅沙发上。姜竹西放下书包,钻进厨房做了两杯柠檬水。
洛白棠:“你妈妈不在家吗?”
姜竹西喝了口水,摇头:“估计出去购物了。她心情不好就喜欢买买买。”
这一点倒是没错。洛白棠默默吐槽,不过有待纠正的是,那不叫购物,那叫扫荡。
洛白棠:“我们就在这里读书吗?”
姜竹西放下水杯,“去楼上,到我房间里。免得被我妈……”
话没说完,门口有些响动。
随着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身材略微丰满、留着黑长直的女性走进来。
女人停在玄关,估计是在换鞋。大包小包的礼品袋堆满地板,保守估计不下十五个,但洛白棠清楚,眼前这堆绝非女人的战斗能力,大概率还有东西都在打包送来的路上。
姜竹西走过去,痛苦地捂住额头,“妈妈!你说过这个月不买了,衣帽间要放不下了!”
女人发出夸张的笑声,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Moony!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想吃披萨吗?铛铛!妈妈今天买了夏威夷披萨,很好吃哦——”
她的声音在走出玄关后戛然停止。
洛白棠对她露出一个得体微笑。
下一秒,女人蹬蹬倒退几步,活像见鬼一样,她大惊失色地扒住楼梯,神色扭曲而震惊。
姜竹西吓了一跳,“妈,你怎么了!”
洛白棠脸上也露出关切的神情,“阿姨,你没事吧?”
年近四十,保养得宜,但头回这么恶心“阿姨”两个字的姜雅玲:“……”
她把手搭在女儿肩上,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我只是低血糖。让我缓缓,缓缓就好。”她喃喃自语,摸了把头发,“姜竹西,你……这位……呃,新朋友?”
很少听到她妈喊她大名,姜竹西应激般起了鸡皮疙瘩。她迅速从茶几上拿了块巧克力。就算被喊Moony小月亮也行,她还是喜欢她妈正常点。
姜竹西:“对,我们在图书馆认识的。她英语很好,我们一会儿要上楼读书。”
姜雅玲时不时瞟几眼少女,点点头:“啊,读书。读书好,好好读书。”
姜竹西觉得不太对劲,“妈,你是不是饿坏了?披萨呢,我给你拿过来。”她说着走向玄关,在一堆口袋里翻找。
客厅就只有两个人。
这个时候,女人才把目光完全的放在少女身上。
姜雅玲看起来很纠结。她犹犹豫豫问:“咳,今年多大了?”
洛白棠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我吗?现在应该十七了。”
女人的脸瞬间有些扭曲,她几乎是在尖叫:“十七岁?!”
这回换洛白棠被吓了一跳。
她腰背一挺,往后靠了靠,直觉姜雅玲似乎想错了什么。
姜竹西从玄关探了个头出来,“妈!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Moony。”女人勉强维持出一个笑容,“披萨找到了吗?快端过来,我饿了。”
披萨还热乎着,姜竹西拆开一次性手套。她妈手抖得不行,哆嗦着扯了块披萨。
姜竹西目光担忧地看了两眼,然后问洛白棠:“你要来一块吗?夏威夷口味的,但我不喜欢里面的菠萝。”
洛白棠肚子不饿,摇头拒绝了。
她看了看姜雅玲,同样有点担忧:“你妈妈还好吧?”
姜竹西摊手,给她妈倒了杯柠檬水,“估计还在低血糖。等她吃饱了就没事了,别担心。你要不先上楼去?二楼右转是我的学习室,我过会儿就上来。”
……
海明威故事集并不算难。洛白棠教过儿子英文,对传授知识这件事还比较熟悉。她大致通读了前三章,脑子里回忆起整个故事脉络,然后在姜竹西进房间后,让她自己先粗略阅读一遍。
她们花了半个小时,整理出第一章节的陌生单词,以及一些比较经典、适合用于作文的短句。姜竹西来回翻动笔记本,目光呆滞。看得出来女孩确实如她所说,对满篇蝌蚪没什么好感。
洛白棠要求她先自己阅读,并将译文写在纸上。一味依靠他人帮助是不可取的,她得学会靠自己的大脑,如果能摸索出正确的语句逻辑,那比任何人讲解都有用。
姜竹西抱住脑袋哀嚎一声。
洛白棠轻轻咳嗽两下,她有些心虚地站起来,然后在女孩埋头苦读的背影里,以“上厕所”的名义偷溜出去。
她下到一楼,走过客厅、茶室,甚至是种满花草的小阳台,都没有眼熟的身影。洛白棠转过身,客厅里还留着一份没吃完的披萨,她若有所思地换了个方向,朝厨房走去,隐约听到了女人模糊的声音。
厨房安了一扇玻璃门,上面没有油污,家政人员把它打扫得很干净。
姜雅玲正背对她,左手托着右臂,倚着流理台打电话。洛白棠轻轻推开一点缝隙,女人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
“你得回来,你必须得回来!”她听起来在与人争执,“老天,看看她!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大概电话里说了什么,女人噌的一下弹起身。
姜雅玲:“你是被头发带去了脑子吗?!很明显她瞒了我们,对,还不止这些……你想象不到那副场面,我差点给跪了!Bollocks!她笑起来跟那个死丫头一样傲慢!”
洛白棠大概知道电话里的人是谁了。她们三人中的另外一个,毕业后就远渡重洋,致力于攀登华尔街金融顶峰,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强人。
可以理解姜雅玲选择跟她通信。
毕竟洛白棠一死,这段少年友情只剩她俩了。
洛白棠站在玻璃门外,她少见地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打断姜雅玲喋喋不休的通话。然后,她看见女人抓了把头发,不耐烦地换了边耳朵。
姜雅玲拔高声音:“她都跟我女儿一样大!!十七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十几年前洛白棠就出息了!”
洛白棠:?
什么叫“十几年前就出息了”??
没人留给她思考的机会。玻璃门被穿堂风吹开,女人的声音快要穿透天花板。
姜雅玲低声咆哮:“我们都小看她了!那不是别人,那可是师吾宁!老天!她都敢给师吾宁戴绿帽!!!”
洛白棠:?
洛白棠:…………………
她就不该指望姜雅玲这废物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