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万翎仙师收了一个蛇妖作徒弟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缥缈山门上下。

缥缈山小饭堂里,还未辟谷的几名弟子搬了小木凳,围坐成一圈,谈论这件前所未闻的奇事。

“妖怎么修仙法?万翎仙师到底怎么想的?”

“我听这次出猎的师兄说,那个蛇妖扮成了仙师的样子,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哪里哪里!我听说的是,蛇妖中途被他们发现,就要斩杀,仙师却从天而降救下它的。”

“啊,但说到底,仙师为什么要收一个蛇妖啊,收我不比收一个妖好啊!”

捶胸顿足间,听得门口叮呤咣啷一阵响,还有歇斯底里的几声鸡叫,几人探出头去。

小饭堂外就是一个围起来的小鸡舍。缥缈山灵气充裕,在其中生长的肉鸡也比凡间的更加壮实,各个羽毛锃亮,昂首挺胸,威武得很。

就连小饭堂的大厨要抓他们也要挥舞着铁勺动用些法力,才能让他们乖乖就范。

而此刻,这鸡舍里可谓一地鸡毛。

一个长相妖异的少年正站在其中,表情懊恼地一手抓着鸡,一手拍他被弄脏的袍子。

大厨闻声赶来,举着饭勺喊:“你是哪个门下的!快把鸡放下!不然我去告诉你师父!”

兰朔一惊,不加掩饰的金眸抬起来,大厨高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苦恼地皱起眉,小声问:“能不能,不要告诉我师尊......”

他有点饿,所以才摸着下了轻羽峰,一直来到了这肉香四溢的小饭堂——比起缥缈山其他地方,只有这小饭堂会定期提供一些肉食,已经算得上肉香四溢了。

他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哗然当中。

“是妖吧!他是妖吧!”

“是万翎仙师的那个蛇妖徒弟吗?”

兰朔愣在原地,几乎手足无措。那些“妖啊”,“是妖啊”的字眼,还有这些弟子说出口时又嫌弃又惊惶的神情,在那刹那间刺痛到了他的眼。

他咽了一口口水,腹中又咕咕作响。

“我来,想拿一只喔喔吃。”

兰朔不知道这种生物在凡间叫鸡,昆仑山里没有鸡妖,只是山脚下的食物而已,他只凭借着它的叫声给它起名,山里隐世的妖怪都是这样叫的。

他手里的鸡发出了挣扎悲惨的“喔喔”声。

大厨的饭勺又举了起来:“不行!不可以!你是万翎仙师的徒弟吗!”

兰朔的手瑟缩一下,那只鸡立刻瞅准时机飞走了,只留下一根羽毛在他的手上。

兰朔不安地退了一步。他不想让这个人把这件事告诉师尊,要是师尊知道兰朔在这里偷抓喔喔,还被人这样凶了,她会不喜欢自己的。

“我,我走了。”

留下这句话,兰朔转身就跑,钻进了旁侧的树林之中,而后化成一条蛇影,飞快地又上了轻羽峰。

这小蛇妖偷鸡的事情转转悠悠在山门又传了个遍,事情传到百玄子耳朵里时,已经到了晌午时候。

可巧不巧青冥也在他那儿,二人正在竹屋中议事,便听见窗外头弟子们叽叽喳喳,在说什么蛇妖在山脚小饭堂里偷鸡吃。

诶唷,百玄子扶额。

他就知道万翎靠不住,自己辟了谷,却忘了她这小徒弟是要吃饭的,定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他瞅了一眼青冥的脸色,面无表情,和他们师尊一个赛一个的冷脸。

“额,师兄,等我一下,师姐在闭关,我去轻羽峰那儿看看兰朔。”

刚要起身,就听青冥凉凉的语气:“万翎的徒儿,你去作何?”

“万翎嘱托我照应他来着。”

“你也认同她收了一个蛇妖为徒?”

百玄子在他凉飕飕的话语里浑身不自在,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

“师姐甚少这样坚持,师兄你就由着她吧。就算那蛇妖最后要生事,师姐不会徇私......”

他看一眼青冥,又道:“再说,不是还有师兄你吗?”

青冥不语,只是侧过了头:“凡间生变,卦象还要你解,不要耽搁太久。”

出了竹屋,百玄子又是一脑门的汗。

青冥师兄的威严从师尊去后愈来愈强,毕竟是大师兄,除了几个长老,也就青冥的资历最老了。

“师父!”百玄子听出这是云萝。

他看着云萝快步走过来,和蔼笑道:“乖徒儿,为师要去轻羽峰一趟,有事再议。”

云萝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她扬起脸,十分担忧地撇眉,又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荷叶包裹:“听说兰朔的鸡没有偷成,我这里正好有,麻烦师父帮我带过去吧。”

百玄子接过,酸溜溜道:“你这小孩,当真是贪吃,这是凡间偷偷买的罢?辟谷之后少沾荤腥,为师告诉你多少遍了?再说,怎么不先给师父吃一点,要去给那蛇妖?”

云萝被他源源不断絮叨得不耐烦,赶紧推着百玄子的背,说:“好啦好啦,给师父的都还在呢,我是看兰朔可怜才给他的。”

兰朔虽然骗了他们,但云萝后来一想才明白兰朔本来也是要救她的,更何况这妖长得怪惹人怜爱,实在看不过去他饿肚子。

“你怎么觉得他可怜?”

“万翎师叔一闭关就是好几年,兰朔可不是很可怜吗?”

百玄子戳了戳云萝的脑门,满含慈爱:“为师向来教你仁爱所有,你不同其他人一样对妖有偏见,叫为师很欣慰。不过你万翎师叔这次闭关短,很快就会出关的。”

先不提缥缈山门内因为兰朔的出现多了多少议论纷纷,苦寒巅下的石洞山穴内,万翎正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心境。

这是一片纯白的天地,天穹之上的日光白得失焦,将万事万物都笼在了一片又刺目又朦胧的光影之中。

心境中无仙无神,在其中大抵都只是个踽踽独行的凡人。

万翎心中了然,是修行又到了一个坎。

丹田中空空如也,她走出一里远的距离,低头能看见自己的脚印,在纯白刺目的地上陷出浅浅的凹痕。

全然的寂静。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视线渐渐失焦,眼睛睁不开来,而后全身好似跌入了水中,万千无影的水波包围了她。对于现在的凡人之躯来说很是难受,但万翎没有挣扎,任由自己沉进了那片无实体的水域中。

再睁眼时,已又是柳暗花明,她眼前是一座器宇轩昂的宫室。

白光依然刺目,耳边嗡鸣不绝。

两旁的神佛之像几乎将整个天地占满,手持着利剑、佛塔、刀戟,又伸展出千只手来,从鸿蒙混沌中投下或恶煞或慈悲的眼。

在万种或善意或不善的注视中,脚下的路犹如带了利刃,步步火海刀山。

万翎只停留了片刻,便提着衣角,缓步向前。

每一步都踩在实处,叫她疼出了冷汗。

头顶的注视依然在,每多一步,便多一分实质的威压。

九百九十九道台阶,巨大的宫室在眼中逐渐清晰,万翎踉跄着,终于登上了最后一阶。

古老又空灵的梵音瞬起,她咳出一口血来。

宫室之门向她开了。

万翎使劲抬起费力的眼皮,一面又想这次会是什么,这几十年来的心境一次比一次难捱,此次出关定要大睡个三天三夜。

可在那门背后,却出现个白衣出尘的身影。

轻若皓皓烟云,远若缈缈红尘。

他有一双无色的琉璃眼珠,发似雪似银月,从袅袅烟气中抬首过来,轻声唤她:“万翎。”

万翎的眼睛不曾眨动,愣愣地自语:“师尊......”

她想上前,但身前的地板犹如地狱火汤,滚滚而来的灼烧热意,从上古以来就不曾枯竭。

白衣人影向她走了一步,露出光着的脚踝,行动间好像又有空旷的回响。

“师尊......师尊!”

万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他,恳切不已。

师尊停下了,立在火海边缘,淡漠又似伤感:“万翎,执迷之后便是不悟,此方大世界,不必留恋。”

他抬起手,好像要像从前那样来摸她的发髻,但只徒劳地悬于火舌之上,远远的,触碰不到她。

两旁头顶的神压又起,万翎站不住了,她的脖颈要被压得低低深埋下去,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砸落在地上,瞬间就被席卷过来的火舌舔舐着吞尽。

她许久未见动静的心脉开始疯狂鼓动,几乎要让她听不见别的声音。

“师尊,别走......”

她喃喃自语,再用尽了一切力气向上看去。

师尊好像是微叹一口气,而后向前跨了一步。

琉璃眼珠转眼间就被火光占满。

万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从他的衣袍向上,恶火兀自燃起,寸寸都是红莲法相,他却恍似不觉,仍然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走到她的面前,万翎跪着,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容也被火焰吞噬了,只有那两只无色无情的眼睛,望着她,望进她所有的苦厄里。

“别哭......”

万翎的一滴泪被他拭去,随后他化作无数四散的尘烟,融化了,落在火海之上。

刀山没有摧折,火海也没有枯竭。

万翎心口一阵剧痛,又被扔起来,抛进水里。

未来得及睁眼,她吐出一口血,从蒲团上滚下来。

支撑着快要散架般的身体,万翎坐起,环视一圈,是她闭关山穴的石壁没错。

在自己丹田中探查一番,万翎“哦豁”一下。

这番是不仅没长进,反而退了一层功力。

果然修行还是不能中断的。

心境中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师尊怎会有那样的眼睛,况且师尊仙去百年,这次又怎会在心境中出现。

心境,说的就是修行者当下的执念迷惘等,其具象之境。

她执念少,以往万翎遇见的都不过寻常境,这次却意外。

此次闭关就算是失败了,万翎姑且以为是自己冒进,还是得沉淀些年数才好。

要是飞升时没捱过去,那才叫人后悔不迭呢。

她这里的挫折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外头兰朔又如何了?

万翎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解了这洞穴禁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