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麻婶子捂着手,平日嚣张的眉眼满是惊恐:“疼啊!”
手像是断了一样的疼,骨头缝里,密密麻麻的刺痛一股脑地席卷而来。
麻婶子疼的两眼翻白,捂着手臂,两眼发直,差点一下子昏厥过去。
手骨像是被捏碎了一样,寸寸偏移了它们原来的位置,麻婶子干燥粗糙的手被轻轻扣在那纤细白皙的手上,明明看起来很轻,实际上却宛如送到铁石一样的间隙中挤压。
分明是这样轻轻巧巧的一双手,怎么会这么疼?
麻婶子痛得表情扭曲,眉毛鼻子抽搐在一起。
“知道了吗?”于桑之微微抬头,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没有因为惨叫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等那轻柔的告诫落下之后,麻婶子捂着手咬着牙,使劲点了点头,才被放开了手。
“唔。”麻婶子疼的声音打颤,另一只手提着自己软趴趴的手臂和手腕,惊惧地看于桑之一眼,那一双眼睛似乎在看恶魔,或者是恶鬼。
她不是恶鬼的对手,麻婶子清楚地知道。
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所以她几乎不敢做任何反抗,连滚带爬滚出去了。
一边滚一边用那粗哑的嗓子喊道:“杀人了,杀人啦。”
粗哑的嗓音逐渐远去。
于桑之百无聊赖地缩回手,那双眼睛轻轻浅浅落回来,白皙纤细的手搭在被子上,安静脆弱的像是深藏在深闺里的病弱美人。
身边把自己缩成球的于二妞吸了吸鼻子,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居然没有眨出眼泪,反而亮晶晶的,又小心又孺慕地望着于桑之。
那小眼神没什么杀伤力,很快就又被于桑之忽略了。
等到晚上的时候,于桑之才算是躺够了——此刻门吱呀一声,一直没出现的于家媳妇也回来了。
混乱的记忆中,于家媳妇有一张白白细细的脸蛋,身子娇弱小巧,不仅眉毛细细,而且手小脚也小。
是一个很正常的裹脚女人。
于家媳妇没有来到于桑之的房里,反而是于二妞见到娘回来,很小心地爬下去,望向栅栏外的娘,小声低头:“娘。”
她喊的声音照样很小,就像是先前叫大姐一样,连蚊子的声音都比她大。
小小个子的于家媳妇把被麻婶子骂骂咧咧赶出来的鸡给送回到鸡窝里,听到于二妞的叫声也没管,只是小心地护着布裹里的孩子,不让他吹着风,把他送到正屋里唯一一个比较整洁温暖的地方。
小小的床上铺满了厚实的小被子,那厚实整洁的被子稳妥地盖在孩子身上。
于家媳妇眉目温和,全部的柔情都寄托到了这小小的襁褓中。
于二妞饿极了,自从大姐生病了之后,就很少再能吃上正常的饭,往往于家媳妇能记起她就给一顿,记不起来就饿着。
她摸着肚子,紧紧跟着娘。
于家媳妇却没看见这个小跟屁虫,只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自己怀中的儿子上。
于二妞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显然也知道这个家应该讨好谁,小小声,也到了那小床边:“弟弟。”
她眨着泪花,依旧想把自己缩成球,眼睛即使看着弟弟也没有亲近感。
反而一脸畏缩,像是在时刻害怕有人打她似的。
于家媳妇这才把心神分了一丝给于二妞,细细的眉毛微蹙着,像是极为艰难的样子:“你大姐没给你吃的吗?”
日常一贯是于大妞照顾的于二妞,她从未过问过。
于二妞摸着肚子,小小声道:“没有,大姐刚醒。”
于家媳妇听完了,叹出细细的一口气,蹙了蹙眉头,自己趿拉着小脚,一点一点缓步到达了厨房。
厨房里有放凉的汤水,于家媳妇随意加热了一下,下了把细细的面,觉得分量差不多了,就把面截断,把剩下的半根面条塞回到篮子里去,拿一双粗粗长长的筷子顺着圈圈转动,不一会儿,汤水就被火烧熟了,冒着白白的泡沫。
于二妞凑在一边,鼻涕和口水流啊流,一双胆怯的眼睛亮晶晶的。
于媳妇顶着细眉毛看了会儿,提起筷子一捞,细细的面条就落在了白色的瓷碗里,汤水浑浊,散发着野菜的香气。
于媳妇捞完了面,小小的一碗刚好是于二妞能吃到五分饱的地步,就把汤水又装到罐子里去密封。
“行了。”于媳妇叹了口气,也许是觉得劳累,也许是觉得疲惫,又缓步回到了正屋。
屋内逐渐传来她哄儿子睡觉的声音。
厨房只剩下于二妞,于二妞捧着个白瓷碗,看着小半碗的面条,又吸了吸野菜汤的香气,黝黑的眼睛闪着光,抱着碗就埋头吃。
等到她把白瓷碗里的汤全部都舔干净了,才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了一点点东西。
她拧着小眉毛,低着头摸肚子。
——还想吃。
但是没有了。
于二妞捧着肚子,带着一身香气,小心翼翼踱步到自己的小屋子。
她瞧了眼半阖着眼睛的大姐,小小的脑袋有些懊恼,她给吃完了。
一点也不剩了。
于二妞只会水汽蒙蒙的眼睛逐渐浮起了一点点羞愧,面色渐渐涨红了。
半晌,她鼓着涨红的小脸蛋,决定下次一定记得。
夜色深了,她苦恼一会儿,肚子里不停不歇的饥饿缓了下去,困意就蔓延了上来。
于二妞抱着自己的膝盖,躺在床铺的小角落,逐渐头一歪,睡了过去。
睡着的时候,梦见了自己有一碗大大的面条,里面的野菜汤有两个白瓷碗这么多,面条也是满满当当的。
口水顺着她的梦逐渐流到脸颊上,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脱去了胆怯和懦弱,反而像是个正常的可爱小娃娃。
第二天一早。
于媳妇很早就醒了。
她抱起自己的儿子,很小心地为他盖上各种防寒的衣物,又小心又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脸,轻轻在旁边唱歌,一边唱一边问:“饿不饿?”
等于媳妇喂完奶之后,天色已经大亮。
从远处山眉露出一个角的红日洋洋洒洒洒着白色的日光。
乡野间太阳升得早,大片沉睡的田垄逐渐蒙上一层金晖。
从于家看出去,这地方不仅有大片的田野,更是有不少的小山丘。
山丘里除去被豪强所霸占的山头,就剩下一些野山头。
野山头的树木密密麻麻,草木和虫蛇也多,运气好的话能够遇到珍馐美味,运气不好的话一个人遇到野猪会被叼走。
偶尔有村子里的人会去山头摘些草药,要是想碰语气找些野人参野鹿茸的话,等往深山里去,要是只是简单拾些柴的话,只需要去浅层的山里转转。
于家媳妇换了衣服,把打着补丁的衣物妥帖整理好,时不时看一会儿熟睡的儿子。
她丈夫不在,就剩下她一个人,只能一边做活一边把儿子带上,随时就能照料。
等到她把红色碎花的襁褓背在身上的时候,走到简陋屋子的一处角落。
角落处放着小小几个农具。
她正要拾起一个,想到昨日于二妞说的话,抿了抿唇,没有血色的唇干巴褶皱,小小的手顿了下,挑了个镰刀。
镰刀生了锈,没有她男人去磨,每个缺口处都有着红红黄黄的锈迹。
于家媳妇便捧着这把镰刀,来到了小屋。
门推开,屋内的一切简陋又清晰。
于家媳妇并未过多把注意力放在屋内的摆设上,也似乎没有看到她的二女儿。
她看着随着她推门一瞬间睁开黝黑如深潭的大女儿,细细小小的眉头一蹙,脸上透露点为难:“娘得去做活了,你去割些猪草吧。”
镰刀就放在了于桑之的旁边。
于家媳妇也不等她答应,已经如一阵风一样飘出来屋子,清早的寒霜打湿了于家媳妇刚换上的衣服。
她踏着裹着脚的小脚,一步一步深浅不一地往陈大娘家走去。
陈大娘家是隔壁村的,村子也小,看她可怜,给了她一个浆洗的活计。
要是再不赶去,恐怕路上就要迟了。
赶路的时候,于家媳妇背上的襁褓晃动,睡在里面的孩子被惊醒,大声地哭闹了起来。
于家媳妇一时马上慌乱无措,把襁褓取下,小心翼翼地哄:“哦,不哭了,不哭了。”
而于家媳妇离开之后,于桑之捏着镰刀,没有表情的脸和镰刀面对面面面相觑。
割猪草?
过了一刻钟,于桑之没有出现在割猪草应该出现的野地里,反而出现在了离村子有段距离的小城里。
小城里人声鼎沸。
于桑之看着路过的好几个男人,盯着他们半个光脑袋和后面的长长一根辫子。
和末世她见到的人不同,这里的人只留半个脑袋的头发。
于桑之缓慢地抬了抬手,摸向自己的脑袋。
因为还不适应这个身体,所以动作很僵硬。
早起摆摊的小贩看着她的动作,马上就吆喝起来了:“卖红绳哪,漂亮的红绳,绑头发绑辫子都最好了。”
嗓子极大的摊贩看了于桑之好几眼,大着胆子直接问道:“姑娘,要不要买根红绳呢?我这还有簪子,有珠花,胭脂要不要?”
于桑之摸到了自己的头发,一双黑黢黢让人害怕的眼睛瞅着小贩。
小贩打了个哆嗦:“哎,不要也行。”
于桑之握着镰刀,不过一会儿,就理清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和末世完全不同,不仅有足够的食物资源,更是到处生机勃勃,没有丧尸,也没有被污染的野兽和草木。
甚至去溪流里灌都水都可以直接喝。
而小城也小,距村子近,各家八卦满天飞,连于家的事情都给扒得清清楚楚。
于桑之对于家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一上街就遇到了个熟悉她的人,是从村子里前段时间被接来城里享福的一个老大娘,一开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于大妞啊。”
这老大娘刚搬到城里,在村子里的地位一下子拔高,连带着看村子里发生的各种笑话也津津有味。
如今见到了这阵子笑话的其中一个人物,更是乐呵地拉着她不让走。
和周围常和她一起卖菜的摊贩一起八卦起来了。
“于大妞,你爹还没回去呢?”
周围买菜的摊贩好奇,此刻又空闲,因此也跟着听了起来:“是你上回说的于家?”
“哎,对。”大娘乐呵呵的,手里没卖出多少的白菜叶子都不香了。
于家的事情简单,又有老大娘八卦,因此他们一起卖菜的也多听上了一两嘴。
上回听过了,这回大娘又拉着人说了一遍,于桑之被拉着,也垂着一张虚假的面孔听了一耳朵。
于家本来一家五口,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可惜于家的男人嫌弃这瘦瘦小小的媳妇,觉得多养了两个赔钱货,又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受不住外界野花的诱惑,一来二去,恰好被外面的女人给勾了魂,带着银子和人跑了,给一家子只留下了四处漏风的屋子,和村子里到处的流言蜚语。
不过村子里的人都清楚晓得,这于家男人哪怕不被外头女人勾搭走,也极爱打媳妇打孩子,往往喝了点糠米酒,就爱红着脸赤着胳膊打人——他家于二妞这畏缩胆小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被打出来的,本就是内向的性子,又年纪这么小,被打怕了,见到人都要哆嗦,又没人有时间真的关心和疏导,反而越发严重,见到人就躲,躲不过就哭。
所以也有人为于家媳妇而高兴,但总归是少的,哪怕有这么一个人,也不敢说出来,反而是觉得于家男人跑了,于家媳妇以后没了男人,日子可难过了的话占据了上风。
这于家而好不容易生下的男孩因为年纪太小,又是于家的香火,被于家媳妇保护得好好的,各种好东西都紧着他,所以养的肥肥胖胖的,圆圆润润。
偶尔几个年纪大的老人自称是过来人,还会耙着玉米安慰于家媳妇。
“这男人啊,一时被外头的野花给勾走了都是常有的,你好好养着那儿子,把儿子养的白白胖胖的,等勾走他的女人老了,她自然就晓得回家了。”
缺了口牙的老婆子都这么说,她们见多识广,见的多了,也看的多了,知道人心杂,得紧着最重要的。
甚至村长的老娘还来特意安慰过:“女人家啊,就是得靠着男人撑门户,你男人跑了,还有儿子可以孝顺你,你现在辛苦一点,也不要怕村子里的人多嘴多舌,好好把孩子养着,得到他大了,娶个媳妇,你也就颐养天年了。”
于家媳妇似乎是听进去了,从之前的哭肿了眼睛变成了坚强地支撑着,勉强做着活计养家里的儿子。
——这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老大娘一边扯着笑说故事,一边偷看于桑之的表情,最后还虚伪地说:“哎,你也别怕,你爹走了,等你弟弟大了,你们一家子也算是有个男丁,嫩个撑得起家里的顶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