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江柠回到家,吃了午饭,看着满盆的脏衣服,叹了口气,把拿起全家的脏衣服去洗。
此时农忙,她也不可能真的看着满盆的脏衣服,还等着干了一天农活的江妈回来洗,只是脏碗筷嘛,反正她是不会洗的。
等江妈吃完饭,捆了剩余的稻子后回来,看到满桌子都结了硬壳都还没洗的碗筷和早上砸了还没收拾的暖水瓶时,气了个倒仰,跑到大门口就喊:“江柠!你死哪儿去了?看回来我不扒了你的皮!”
这可真把江妈气坏了,她寒着一张脸,明明已经累的要死,可还是不得不去洗碗,收拾一地的碎片,想到家里只有两个热水瓶,还被砸了一个,江妈又难过的掉下了眼泪,边哭边念叨着:“我怎么这么命苦,生了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早晓得她是这样子,我说什么都不再生了,我生下她就只会气我,不过说了两句让她去打工,就又拿刀又砸东西。”
她是真伤心。
她后面两个孩子都是超生的,为了生他们,躲到山里去,躲到娘家去,受了多少委屈?
生下两个儿子后,她自认为是江家的大功臣,腰杆挺得笔直,后来是她自己想再生个女儿来帮衬儿子,儿子不在的时候,女儿可以在家帮她做事,将来老了有女儿照顾。
她自认为对江柠已经很好了,哪家的姑娘不是八九岁就下田插秧割稻、洗衣做饭、放牛带娃的?她七八岁的时候,都已经上山砍草,下河摸鱼,她娘家弟弟妹妹们,哪个不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一没叫她放牛,二没叫她砍草,家里就她最小,从小外面有什么活,她两个哥哥就做了,她在学校里念书,从小到大也没受什么苦,她还不快活?
哪家姑娘不是十一二岁就跟着村里大人出去打工?她都十五(虚岁)了,还不晓得给家里分担一些,她两个哥哥都要读大学,家里担子这么重,她一点都不知道懂事,去帮帮她哥哥们,还跟他们吵着要念书。
村里有几个姑娘能像她一样,念到初中毕业的?都是小学认了几个字,不当个真眼瞎,就回来干活。
昨天吃的碗,到今天都还没洗,等着她回来洗,她外面干了一天的农活,累的腰都快断了,都不知道心疼她。
人家的姑娘,也不知道有多心疼她们的老娘,在家不知道多勤快,她养的姑娘,心就像是铁做的。
她认命的收拾的碗筷,又把地上打扫干净,留下暖水瓶的外壳,回头还要去镇上买个内胆。
想到这个被砸碎的暖水瓶,她又是一阵抹泪。
可很快,她就躺在床上,累的睡了过去。
江柠回来的时候家里很安静,江爷爷和江爸都睡在稻场了,江妈估计也在屋里午睡。
看到家里碗筷都已经被洗干净,地上也收拾了,她静默的将衣服给晾晒了。
家里衣服一直是江妈洗的,不是没叫江柠洗过,江柠六七岁就开始洗衣做饭,可她嫌江柠洗的不干净,做事慢慢吞吞,后来又骂骂咧咧的接过去自己洗了。
江妈是属于那种,一边把事情做了,一边骂骂咧咧碎碎念,最后吃力不讨好的人。
江柠从小看在眼里,很小很小,小到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心里就有个模糊的念头,长大了绝对不要做妈妈这样的人,所以她长成了和江妈几乎完全相反的人。
江妈脾气暴躁,江柠情绪稳定到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情绪太过稳定,稳定到不懂得该怎样发脾气。
当然,现在她已经学会发脾气,甚至是有脾气了。
可发脾气这件事于她而言,就像是为了发脾气而发脾气,别人触犯到她底线了,她心里有个冷静的小人告诉她,你该发脾气了,你要告诉对方,底线不容触碰践踏。
江妈喜欢抱怨唠叨,江柠则是沉默,任何人跟她说的任何秘密,从来不会从她嘴里说出去,只要开口说话,就是鼓励,夸赞、赞美。
这些都是不知不觉间形成的性格,后来她考了公务猿,她男朋友问她:“你怎么这么会拍马屁啊?怎么见到谁都拍马屁?”
她当时懵了一下,心想我没拍马屁啊。
因为她夸别人的每一句话,赞美别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的眼睛会不由自主的去看别人的优点,只看得到别人身上的优点。
她让拥有这些优点的人,去做他们性格能力所对应的事。
但这些都是她潜意识的,她自己根本就没意识到,她对谁都笑容满面春风和煦说好话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拍马屁。
她为此收敛过,更沉默了。
可就像她妈对她常年打压批评式教育带给她的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很小的时候就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成为她妈那类人,并一直朝着她妈完全相反的方向成长所形成的性格,也是刻在骨子里的,根本改不掉。
可是领导喜欢她,同事们也喜欢她,而她更加的沉默,在领导们眼中,又成了踏实稳重可靠。
于是领导和同事们就更喜欢她了。
谁能不喜欢一个开口就是真诚的赞美你,肯定你的能力,看到你的优点,认可你的辛苦与努力的人呢?
其实她根本没有别人看到的那么好,她不聪明,也不稳重。
她不说话,是怕说错话。
谁能知道,她其实性格活泼跳脱,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
是后天的成长环境,让她成为别人眼里沉默的、内向的、稳重的、可靠的下属和领导。
江柠回到房间,找到高一的数学书,翻看了起来。
暑假过后就要读高一了,可高中知识她早已经还给了老师,尤其是数学,曾经她以为这些知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时间是个记忆消除器,那些曾经无比熟悉清晰的知识,到底还是被岁月抹除。
好在,她哥的高中课本都在,复习起来也不难,就像重新把自己尘封了的记忆,再次打开。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直到房间门再度被粗暴的推开。
江妈手里拿着刺镰刀,见她在看书,狠狠瞪了她一眼,喊道:“还不快跟着去割稻,上午歇了一上午了,还想歇?要把我们累死是吧?”江妈一边说,一边碎碎念着:“一点都不懂事,就没见过这么懒的,不晓得心疼父母,我养你都白养了,现在就这样子,以后我还能指望你啊?”
“天天就知道念书念书念书,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妈很赞成江大伯的那句话,女孩子念再多书,也是给别人家念的。
她现在十五岁,高中念完十八岁,大学四年都二十二了,要嫁人了,真的就是给别人家念的,所以她是完全不能理解江爸为什么一定要让女儿读书。
可她也反抗不了江爸的决定。
这个家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当家做主,可江爸若真要坚持一件事,她反对也是不管用的,只能从江柠那边出手,让江柠主动放弃读书。
见江柠没出来,她又喊了一声:“还不快点!磨磨蹭蹭在房里绣花呢?”
江柠放下书,戴上草帽,穿了长袖衬衫去田里。
割稻的人基本上都会穿长袖,或是戴护袖,因为割稻时,稻穗会时刻打在胳膊上,又痒又疼。
她已经好多年没割过稻子了,可割稻子的技巧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忘不掉,弯腰伸手就是一大片。
在农村,只有勤劳、干活特别利索、愿意为家当牛做马无私奉献的女孩,才能得到别人的夸奖,不会干活的女孩,就会被人说:
‘你这么懒,以后嫁人都没人要。’
‘做事这么慢,以后到婆家可怎么办哟!’
‘像你这么不会干活的人,以后被婆家打死了都活该!’
多么可怕的话,可在她们的观念里,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江柠就是这么从小被灌输到大的。
爸爸和爷爷虽然坚持让她读书,可也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观念是错的,这些话是错的。
所有人都生活在这样扭曲的环境中,他们也不认为这些话是错的,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有一个很朴素的观念,要读书,要考大学,以后吃公家饭,吃公家饭就是有出息的。
她比同村的其他女孩子稍稍幸运的一点是,她的爷爷和爸爸都还算疼她。
所以哪怕在成长过程中,她费尽力气,一次次在自我救赎中,建立正确的健全的人格,一次次和被教育出来的本能做斗争,她都没办法责怪他们,甚至爱他们,因为他们,包括江妈,都是那种扭曲环境下的受害者。
除去因重男轻女对江柠的区别对待,江妈其实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她勤劳、任劳任怨、家里家外事情一把抓,对待两个儿子更是掏心掏肺一点不藏私。
后来江爸和江妈吵架,江妈跟两个哥哥哭诉,两个哥哥对江爸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让着点江妈,还跟江妈吵架这点很不满,他们认为她这一辈子跟着江爸吃了很多苦,她既勤劳,又善良,不管是这个家还是对他们,都是掏心掏肺的好:“就性子强了点而已。”
他们说了江妈很多优点,以为她会和他们一样认同这些话。
她听了后,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初中毕业,周岁才十三岁,她让我跟着江月琴出去打工,江月琴做什么的你们都知道吧?”
村里人现在都知道江月琴在外面做什么的了,说好听点在夜场上班,实际上大家在背后说她做‘鸡’。
当年她虽然因为觉得不对,从那地方逃了出来,可后来不知道是谁传的,说她在外面做过鸡,还传到她学校去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她是鸡,多少钱就可以随便睡,还说谁谁谁和她睡过,她和多少多少人睡过。
在别人的传言中,稍微有点淘气名声的男生,都和她睡过。
她那时候在上高中,连她同桌都来悄声问她,她是不是真的和那些人都睡过。
没有体验过那种难堪、无助、无法争辩、被霸凌的绝望的人,根本无法知道,她有多少次想从教学楼上跳下去。
她有多少次都快撑不下去了。
她好多次都说不想再继续上学了。
爷爷就哭。
爷爷说:“不上学你能干啥呢?”
“你要上学啊,要考大学,只有考了大学才能有出路,有出息。”
“柠柠,柠柠你要努力念书,你要考大学。”爷爷根本说不出很多道理,就知道考大学是农村人唯一的出路,只要她上学。
爷爷一哭,她心都要碎了,只能再度回到学校。
他们都不知道她在学校都经历了什么。
她跟他们说,他们只会叫她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江妈知道了,就问她:“那人家怎么就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那还不是你有问题?”
那时候软弱内向的她不敢反问江妈:“别人欺负我反而是我的问题?”
她只知道,不是她的错,她没有错!
她说不上学,唯一开心的人就是江妈。
“是爸爸和爷爷坚持让我上学,我永远都记得他说的那句,‘只要我继续读,哪怕读到博士博士后都愿意供我读下去。’没有他坚持让我读书,就没有现在的我。”
她知道是见识和环境造就了江妈的思想和观念,她也是这样环境下的受害者,可她也无法像两个哥哥一样爱她感激她。
她全部的爱都给了两个哥哥。
是的,道理,她都懂。
可她从小所承受的她言语上的、身体上的PUA、打压、暴力和霸凌,也不只是懂了这些道理就能抹去的。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被伤害的人只有她。
就因为她是女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你们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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