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沈岭说的是真的。
虞欢一直被他背着跑出去老远,耳边听到的只有他们几人的呼吸声和跑动声。
她不敢松懈,始终关注着身后,试图给沈岭他们放哨。
心里也做好了打算,一旦她发现有可疑的影子出现,就立刻告诉沈岭,让他们有所应对。
不过身后始终静静地,黑夜下的旷野里只有奔跑时带起的风声。
与刚入秋尚还带着暖意的京师不同,边镇秋夜的晚风凉意袭人,而四下无人的旷野无疑是加重了这股凉意。
起先虞欢还因为紧张,暂时察觉不到这些变化;
后来也许是因为夜色更加的黑,四周更加的静,又或许是想象中的追兵迟迟没出现,消解了那些紧绷起来的不安,她渐渐就开始觉得冷。
白日出门时头顶艳阳,秋老虎又格外毒辣,是以云清为她准备的衣裳也多是轻薄的縠衫。
这会儿风从衣料的经纬间穿过,全无保留的灌了她一身的凉气,唯有与沈岭挨着处源源不断的传递来暖意,她不由自主的紧贴着沈岭的后背,搂着他脖子的手臂也跟着收紧。
仿佛只要她贴的紧,她就能抵御住边镇秋夜的寒凉。
“喂……”
直到她听见沈岭似乎是从齿关间挤出来的声音,“你快把老子勒死了……”
她忙不迭松开一些。
恰在这时,吹来一股风,她宽大的衣袖瞬间被风扬起,倏地蒙上沈岭的脸。
沈岭只来得及看到视线中瞬间起了一层纱雾,扑在脸上,让他觉得脸上发痒,同时杂乱的干扰着他的视野。
这一下来得突然,他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又空不出手来,只能无奈动嘴,“你们谁来搭把手,把老子脸上这玩意儿拿下去……”
“抱、抱歉!”
虞欢又手忙脚乱的继续收回自己的袖子。
而后把衣袖仔细的收拢,抓紧在手心里,重新规规矩矩的趴在沈岭的背上,由他背着自己继续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在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快要勾不住沈岭的脖子,马上就要坠到地上时,眼前终于出现了武承镇的城墙。
但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城门紧闭,只有城头处亮起几簇灯火,是为守城的士卒照明所用。
“城门关了,我们要怎么进城?”虞欢趴在沈岭的背上,小声的在他耳边问。
沈岭似乎没打算进城,与同伴在路上折了个方向,来到一处很是简陋的小院子里。
这座小院子似乎是临时歇脚的地方。
说是院子,其实也不过几步路深,周围扎着篱笆墙,从外面看,里面的场景一览无余。
借着月光,虞欢看到院子里堆着些柴火,唯一的一间屋子也极小,大概只够一个人日常起居。
沈岭的同伴当中个子最矮的那个小郎君先走进院子,几步走到门前,推开门。
屋子里面黑洞洞的,月光照在门口,露出里面的些许布局。
里面似乎很空,她只看到一张孤零零的木桌。
沈岭随后走进去,矮身将她放下,又一指桌边的长条凳子,“你先去那儿坐下歇歇。”
屋子里的确简陋的只有一张木桌和几条长凳。
虞欢摸黑走到桌边,拣了最外侧的长凳坐下。
沈岭随后从怀中掏出打火石,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一簇幽光弱弱的照着屋内,风从外面灌进来,惹得烛火不断跳跃。
蜡烛燃烧时发出的滋滋的声音跟着响起,随即飘出一股难闻的烟味儿。
虞欢尽量忽视掉屋子里的这些烟味儿,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腥味儿,目光只落在沈岭身上。
借着一点儿微弱的烛光,她见沈岭拽住袖子往脸上擦拭了几下,应该是被这一路的奔走累出了汗,面上有些潮红,目光却亮得像星子。
她看着看着,就想,大概也只有眼前这样的沈岭,在身处劣势时仍顽强的像能随时随风而起的野草,才能长成后来雄踞一方霸主吧!
思绪正飘忽着,忽然又听到一串脚步声响起。
向门口去看,是沈岭的同伴们从院子里抱了木柴进来,搁在屋中空地处用石头垒出的一个灶坑里。
虞欢注意到,是那个子最矮的小郎君生起的火。
他先是拿几根木柴搭出一个形状,随手抓了些细碎的枯枝引燃放进木柴之中,然后鼓着两腮朝枯枝之间猛吹几口气。
等火势一起,火舌舔上木柴,篝火也算是点燃了。
篝火一被点燃,屋子里瞬间就变亮了许多。
这时候才注意到,篝火堆旁边还搁着些用油纸垫着的血淋淋的东西,其中有些支起来的东西,好像是骨架子。
想来她先前闻到的那些血腥气,就是这些东西发出的。
这些场景,虞欢都是第一次见,神情间不免带出好奇来。
她这幅样子落在沈岭的眼中,就更像刚出生、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比好奇的小羊羔了。
同时又探究似的看着她,暗道,这小女郎经历了这么多事儿,竟然不哭不闹,除了让她从窗边往下跳的时候,看出她面上有害怕的意思,到这会儿已经像个没事人了。
由此更加肯定,她一定是见惯了各种大场面,家中背景非富即贵!
跟着又涌起一股怅然来。
他打交道过的人不少,非常肯定绝没有和她这样的贵人接触过,之前在集市口的情形,八成是她记错了人。
但心中还是好奇,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把别人记错成了他的名字的?
没影儿的事儿想了也是白想,他不再纠结这些,对她说,“今晚肯定是进不了城了,等会儿东西烤好了,你也吃些,多少垫垫肚子。”
之后想起什么,“我先给你弄碗水喝。”
周围没有挖水井,这里也不过是他们平时出城打猎暂时歇脚的地方,带来的就只有水囊。
沈岭摘下墙上挂着的水囊,拔下瓶塞,快要递给虞欢时,顿了一顿,然后问虞欢,“你还有帕子吗?”
虞欢不解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随即想到,之前他接住自己时,在地上护着自己滚了几圈,或许是那时候受了伤,现在有机会了,打算处理下伤口。
便取出绢帕,递给他。
然而沈岭接过绢帕以后,看都没看,直接拿去擦起了水囊的囊嘴儿。
擦了几下,觉得擦干净了,才把水囊重新递给她,“没有碗,你凑合着喝吧。”
虞欢接过水囊,道了谢。
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嫌脏,这才朝自己要帕子。
篝火那头的小郎君们这时候叫起沈岭来,“沈岭,火点好了,你带她一起过来烤火啊。”
沈岭挥挥手,“知道了,”又说,“你们渴的话就拿那个水囊喝水吧,这个给客人。”
“好嘞,”那个嗓音粗嘎的小郎君接道,“跑这一路我也是真渴了,我就不和你们客气了啊,我先喝。”
“你快点儿,我也渴着呢!”又有人着急起来。
几个人你催我抢,轮番抱起水囊喝水解渴。
虞欢也跟着沈岭走到篝火堆边,坐下来烤火。
篝火上方架着一个简易的烤架,烤架上搭着几根没有剃干净肉的骨头。
沈岭几人手脚麻利的把零散的肉和内脏等物拿签子串起,同样放到烤架上。
火光把坐在四周的人的脸都映得又亮又黄,虞欢无事可做,就开始看另外三人的长相。
坐在沈岭旁边的那个小郎君长得憨憨的,虽然身量还没有长开,但看上去格外的敦实;
再旁边坐的是之前生火的那个最矮的小郎君,看上去要比沈岭他们小很多,如今还是一团孩子模样;
坐在她对面的小郎君则是天生一张笑脸,他衣服上的补丁和沈岭他们不同,每一块补丁都被裁剪成了各种动物的模样,带着十足的巧思。
看起来,似乎都是有趣的人。
等待肉熟的时间漫长又无聊,对面那个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的小郎君当先起了话头儿。
他一开口,变声期粗嘎的嗓音就充斥整个屋子,刮着耳膜,但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皱眉头。
“妹子没在这种地方过过夜吧?你别怕,这里虽然看着乌漆嘛黑的,但绝对没有野兽敢来,等明儿天一亮,城门一开,我们就送你回城找家人。”
“还没有谢过几位小英雄的相救之恩。”虞欢说着就要起身向几人行礼。
“哎!不用不用,不用这么客气,”那小郎君连连摆手,“你之前不是也救……过沈岭嘛……”
他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这幅说辞,中途不小心卡了词儿,很快给自己找补回来,“我们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啦,还谈什么谢不谢的。你说是吧,沈岭?”
他说着话,朝沈岭挤了挤眼睛。
“肉要糊了。”沈岭冷不丁出声。
“诶呦天哪!”
那小郎君连忙低头看了一眼,忙不迭把手里烤着的肉翻了个面儿,“还好还好,还好你提醒的快。”
沈岭接着看向虞欢,“给你介绍一下,他叫兰执。”
先前那小郎君挥舞了一下手里烤着的肉,“以后叫兰阿兄就成。”
“他叫卢虎,”沈岭拍了拍旁边坐着的憨壮小郎君,又往旁边一指,“那是卢虎的弟弟,叫卢豹。”
虞欢将这些人的名字在心中一一对应一遍,知道他们都是后来跟在沈岭左右的心腹将领。
她那时候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关在深宅里,京中那些贵妇人办什么宴席,出于面子都会给她递请帖,她却甚少会接了请帖去赴宴;
与沈岭成婚以后,也从未见过与他交情甚笃的兄弟,至多不过是两人日常闲聊时,听沈岭说起身边的人,耳熟几个名字。
如今看着这些少年人,心中便有些感慨。
他们都是苦出身,大概和沈岭一样,都是在欺凌之中长大,但他们日后却都能有那般成就,大概就是书中说的“天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1]”。
沈岭看她一直没开口,只当她是在心中默记几人的名字,怕她太有压力,便笑道,“不过以后你应该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名字什么的也不用专门去记,你就记他们都是‘好人’。”
“这可不对,好人也想有个名字,”兰执难得较真,手里翻着烤肉,笑眯眯对虞欢道,“妹子,你只要记得我是兰阿兄就行。”
“那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得说,”卢虎不甘示弱,“妹子啊,我是卢阿兄。”
“那我、我是卢二兄!”卢豹也急了,抢着强调。
“你是哪门子的什么卢二兄,”兰执笑话他,“说不定妹子的年纪比你大,你是卢老弟!”
“我是卢二兄!”
“卢老弟~”
“卢、二、兄!!”
一大一小隔着篝火和烤肉吵吵嚷嚷,扯着一个称呼来来回回的争个不休。
小小的屋子里立刻就被“卢二兄”和“卢老弟”填满,旁人想中途插话打断他们,竟然都找不到下口的时机。
最后还是沈岭压着他们两个争论的尾音,使出杀手锏:
“我看肉都烤好了吧,你们不急着吃的话,干脆先去旁边争论出个输赢,然后再来吃?”
聒噪的争论一下子停止,果然就看到烤架上已经烤的滋滋流油的食物,肉香飘出来,隐约还带了点儿烟火的焦气。
“吃完再和你争!”卢豹的好胜心短暂的被吃的压下去。
“这个是我们昨天刚打回来的鹿,”沈岭看虞欢一直没有上手去拿,料想她素日对吃食比较讲究,专门解释道,“鹿皮鹿角和整块肉之类的好东西,都赶早集卖出去换钱了,剩下的这些边边角角的碎肉骨头什么的,我们就自己留着吃,都是干净的,你放心吃吧。”
沈岭这边说着话,兰执几个早已经迫不及待的上手大抓特抓。
他们吃饭的速度快,拿肉的速度跟着也快,没一会儿功夫,烤架上的东西就少了大半。
虞欢从没见过这种吃饭像打仗的阵势,瞬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出自《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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