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阮晓露被隆重地请到了客馆。
梁山人不多,连头领带喽啰加起来统共几百人,就一个中型企业的规模。山上生产力有限,没法大兴土的造房子,大部分地方都属于未开发的原生状态;偏偏梁山以前那位扛把子王伦,是个死要面子的酸秀才,什么都能省,就是不能省排场。
于是自己的喽啰睡通铺,人叠人,臭烘烘;但客馆必须修得敞亮,让人宾至如归。
客房连着锅灶,让客人们不必跑远就能吃上一顿热饭,冬天还能有热炕睡。宽大的竹榻上堆着柔软的丝绵被,墙上挂着王伦亲笔书法作品,梅瓶里插着水泊里采来的大荷花。两个小喽啰一左一右伺候在门口,但有吩咐,俩人齐声探进来大喊:“得令!”
倍儿有面子。
王伦大概觉得,难得有江湖同道来拜访,必须得让客人印象深刻,在江湖上好好传传梁山的美名。
所以当晁盖带着兄弟们来投奔梁山的时候,头一晚住了个富丽堂皇的客馆,当时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打定主意要把梁山当自己家。
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白衣秀才真是死不瞑目。
阮晓露对这里的住宿条件十分满意,掸掸床,先扶老娘上去睡了。
外头一群小喽啰围着站岗。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猜,难道这位阮娘子真是三兄弟的姊妹,不是什么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抑或是哪个深山里闭关修炼的女侠,一个手指头就能把自己弹上天?
梁山领导层刚刚大换血,正处于人心不稳的时期。旧喽啰对新大哥们的背景了解有限,对于跟他们沾亲带故的人物,半点也不敢怠慢。
阮氏兄弟一看这架势,喽啰们对妹子敬畏有加,是肯定不敢欺负的了,于是放下心,也不辟谣,自己回到水寨去睡渔船。
一路上还唠叨:“等咱把生辰纲的宝贝换成钱,把寨子里的宿处翻新一遭,都修成客馆这样的……”
次日,梁山聚义厅里大开筵席,大吹大擂,庆祝水军首战告捷,在第一次与官兵的较量中大获全胜。
酒酣耳热之际,几位头领提出,要看望一下这第一批搬取上山的家眷。
得知大哥们要来视察慰问,阮晓露连忙收拾出几个座位,管小喽啰要茶叶。
结果人家小喽啰诚惶诚恐地说:“娘子恕罪,俺们山上没茶,要酒管够。”
……算了。准备点酒。
山上酿出来的土酒质量不佳,装在掉渣的陶土酒坛里。阮晓露尝了尝,浑浊寡淡带点酸,根本没法喝。
管酿酒的小喽啰讪讪:“待俺过滤一下。”
说着拿块干净抹布,蒙在酒坛上。
阮晓露连忙叫停。拿抹布滤酒,这还能喝吗!
这帮好汉对生活质量还真是没要求!
至少不能在她眼皮底下这么搞!
小喽啰诚惶诚恐:“那……依娘子看,倒掉?以前偶尔酿酒酿坏了,也只能倒掉。”
阮晓露摇摇头,觉得可惜。
正忙着,领导驾到。
先来的是晁盖。老大哥人过中年,生着一张急公好义的国字脸,又喝了点酒,满面红光。
倘若生在现代,晁盖一定是顶着莲花微信头像,起着“花开富贵”风格网名,朋友圈天天转发鸡汤文,并且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主。
“这位是阮老婆婆吧?养出三位响当当好汉,不容易!女中豪杰!”晁盖对阮婆婆作揖,声若洪钟地拉家常,“啊,小六姑娘,跟你的兄弟们生得真像!头发都那么黑!脸盘子那么结实!听说水性很不错!女中豪杰!……”
晁盖晁天王夸女人的方式很单一,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对他来说是最高赞誉。
阮晓露连忙还礼,回答了一些“饮食可还习惯”、“夜来蚊虫多否”之类的亲切慰问。
晁盖说着说着,不觉又伸手入盘,抓了一把小鱼干。
“……咦,这是……?”
才意识到,这小鱼干味道很陌生,不是山上日常的吃食。而他刚才不知不觉,半盘子已经下去了!
一嚼嘎嘣脆,满口余香。
阮晓露大大方方地说:“仓促间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不成敬意。”
她乘着渔船上梁山,船上本来就有晾好了的十几斤咸鱼干,都是手指长的丑鱼,集市上卖不出好价。
阮婆婆不肯浪费,全都搬进客馆打算慢慢吃。但古代没有防腐剂,咸鱼也有保质期,时间长了也会臭。
阮晓露苦劝不听。
浪费是绝不会浪费的,但也不能吃臭鱼。
方才看到酸了的梁山自酿酒,她灵机一动,把鱼干用劣酒腌了,使之酥软,正好也泡出些盐分。然后管小喽啰要了点猪油,点火上锅。
梁山土匪就是壕,厨房里的铁锅薄胎大肚,十分好使。
要知道这年头铁器珍贵。寻常农家可用不起这么好的铁锅。
山上好汉“大块吃肉”,猪板油也有现成。不像百姓家里几个月见不到荤腥。
既然有铁锅和油,那当然要物尽其用。阮晓露当即把那十几斤咸鱼干都给做成了干炸小鱼,酥软得入口即烂。
正好让晁盖赶上新鲜的。
她忙得跑前跑后,脚底如飞,心情舒畅。
老大哥意识到自己零嘴吃过头了,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没话找话:“哈哈哈,说婆家没?没有?哎,女中豪杰……”
阮家三兄弟枉有一身肌肉,在晁盖面前就像是刚入职的小年轻,一溜儿坐在杌子上,规规矩矩手放膝盖,谦虚地回答领导的问题。
“……不不不丫头片子,有点憨……有点憨,没见过世面哈哈……谈什么婆家,受俺们牵累,估计嫁不出去啰……”
“哎,此言差矣!”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文绉绉的声音,“阮小二兄弟可不要妄自菲薄。想我山寨上冠盖如云,英雄好汉如过江之鲫,何愁寻不到东床快婿?令妹的终身大事嘛,还不是十拿九稳,不用你们担心啦。”
一只光秃秃的羽毛扇掀开竹帘,走进来一个青衫麻履的秀才。他笑呵呵地环顾一周,也朝阮婆婆大大作揖。
“啧,这是哪里来的鱼干,真是秀色可餐。”
梁山上的草头军师吴用,酒后闲来无事,也来探望家属。进门就被小鱼干吸引了。
在古代,认字的文化人是稀罕物。吴用一开口,从晁盖到三阮到喽啰,都带着迷信而赞赏的表情,竖着耳朵恭听他的每一个字。
阮晓露隐约觉得吴用这引经据典的有点偏差,但大家都在恭敬聆听,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这吴学究怎么上来就保媒拉纤。看他也不像有什么恶意。大概对于古人来说,姑娘家的终身大事不可马虎,强盗的妹子更愁嫁。他这是急人之所急,积极给群众解决切实困难。
不过阮晓露自己可不急。刚来没多久,两眼一抹黑,可不敢随便搞对象。
于是赶紧推辞:“谢谢您美意,我娘初来,只怕水土不服。虽然有兄弟们照应,但毕竟我照顾得细腻些。还是先不考虑婚嫁之事。”
搬出孝道来,吴学究也无话可说,笑道:“然也。我梁山库内有十万生辰纲,你吃不穷我们的!”
阮家三兄弟面露喜色,窃窃私语:“小六被门槛磕一下,鬼门关走一遭,倒把脑子给敲灵光了,还能跟吴学究这么讲话,一套一套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磕糊涂,就有人磕聪明。还有人濒死之后打通天眼,看透上下五千年,成神仙了呢!
古代老百姓对这种怪事的接受度很高。自家姐妹“磕灵光了”,说起来洋洋得意。
晁盖也笑道:“就是,咱们山上钱财丰裕得很,还怕养不起一个小闺女?你不信我?来来,周老三。”
叫来一个胖乎乎的喽啰,笑眯眯捧出一个小荷包,摇一摇,叮当响。
晁盖和蔼地说:“虽然山上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这十两蒜条金,暂且赠给你娘俩压箱底,免得你们心里不踏实。往后你们的生活用度,但去找这个掌库的周老三支取,休要客气!”
正说着,嘎嘣,又忍不住抓了几条小鱼干。
晁大哥的老脸更红了,然而脸上笑意真诚。
阮晓露又惊又喜。看来晁老大不仅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群主,而且经常在群里发红包!
身上有钱万事不慌。她赶紧甜甜的一串“谢谢大哥”。
不过呢,无功不受禄,她心里还是有些惶恐。现在的梁山,有新鲜出炉的十万贯A轮融资,大哥们豪气得很。可是以后还要再来近百位好汉,养上数万军马,到那时,她还能白吃白喝当米虫吗?
门外人声响,几个喽啰齐声喊:“公孙道长来了!”
又来个领导。
只见公孙胜穿着一身法袍,戴个斗笠,笑眯眯地朝众人稽首。他骨骼清奇,一派仙风道骨之相。手上却跟其他好汉一样绰了柄朴刀,成了个近战法师。
他身后,一连串跟着好几个人,都是跟风来围观家属的:其中一位杀马特暴躁小哥,鬓边一缕挑染红发,是一道劫取生辰纲的赤发鬼刘唐;两位长得很着急的大叔,一胖一瘦,据喽啰说是王伦时代的杜迁、宋万,属于好汉中的末流;还有个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抓着账本的生意人,那是山下李家道口开酒店的朱贵。还有一位离得远,但见眉目含威,高高的立在树下,像一尊轩昂的雕塑。
阮晓露手按着凳子,心跳加速。
她觉得那一定是林冲!林教头快过来受俺一拜!请你吃小鱼干!
可惜林冲不凑这热闹,只是远远的张望了一下。
好汉们不客套,吆三喝四地一圈坐了,七手八脚地吃完了小鱼干。
晁盖拍拍屁股站起来。
“二郎五郎七郎,走,去山上聚义厅试试你们的新交椅去!”
阮氏三雄吆喝着起身。
阮晓露也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却被晁盖拦住了。
“姑娘留步,”老大哥和煦地一笑,“你上山去作甚?”
阮晓露一愣:“我……我就想去参观一下。”
水泊梁山的聚义厅哎!
那里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梁山好汉们在此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商议军情,出行誓师,论功行赏,排定座次……
可谓传奇的起点。
就算她不在里头坐交椅,但必须去瞻仰一下啊!
晁盖却不以为然,笑道:“从此处往上,是好汉们聚义的去处。男人家喝酒吃肉,醉了不好看,姑娘家就不要上去了。兄弟们,咱们走。”
晁盖接着转头,对守关喽啰吩咐:“听见了吗?传令全山,以后家眷都不要放进聚义厅。”
梁山新换领导,天天有新规。喽啰齐声应和,表示记住了。一个脚快的喽啰转身跑走,去传令。
阮晓露:“……”
女中豪杰,不让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