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湖
夏夏一脸狐疑:“我觉得还好啊,他只是在阐述一些事实。有捷径不走不是傻吗?”
我骂骂咧咧:“就因为你们这种人太多,社会风气才变成这个样子。都靠歪脑筋上位,我们这些正经干活的就没活路了。”
“正经干活本来就没活路啊,除非你是那10%的人。”夏夏说得理所当然,“我觉得人小杂总说得没错,90%的人都是废物,那废物就不能赚钱了吗?谁也不是天生就想做废物的,要能有的选,谁不想当天才啊。”
我心里那个烦,我在宣泄我的苦难,她倒跟杂总共情上了:“我看你跟他挺般配的,要不你就上吧,也算现代社会的一对雌雄双煞。”
夏夏咯咯笑了两声,然后才缓过来:“姐,不开玩笑,我觉得他对你挺好的。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升职加薪的机会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东西,而他把这个机会给了你。这么看的话,他可能从那个时候就对你很心动——或者说,至少他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
“不过这是废话啦,”夏夏又开始摇头晃脑,“我姐一张性冷淡的脸,揣着颗烈火一样的心,这没有一个男人能顶得住的。”
这不巧了吗,在我眼里夏夏也是,顶着张笨蛋美女的脸,怀揣颗七窍玲珑心。
我奇迹般不能去讨厌她,因为我们宿舍里绝大多数的欢乐和笑料都来源于她。我甚至觉得所有人,但凡能稍微多跟她相处一段时日,都会为她的性格着迷。
她意识到小珍家境不好,就总是给小珍带些好吃好喝的,为了不让小珍尴尬还会特意分给我和阿月;她发现我总是独来独往,就老来撩拨我逗我说话,硬是激发出了我体内的话痨本性;她发现阿月这个人太紧绷,就总劝阿月劳逸结合,但反正也没劝下来。现在眼瞅着夏夏要拿一等奖学金,而阿月只是个二等,我觉得以后夏夏要是敢再说什么“适当放松”,少不了还要被怼。
所以说,作为一个普通小老百姓,如果让我在夏夏和杂总里面选一个从政,那我肯定选夏夏。
夏夏再怎么爱搞事,她对人总是还不错的,她对自己的定位真就是“正义女战士”,她的终极目的是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但杂总不一样,杂总是真想把公司干倒闭。
打个比方,如果将这世界比作朝堂,那么陈哥是刚正不阿、对皇帝口诛笔伐的直臣;杂总是带着皇帝玩、变着法子给皇帝塞珍宝美人的奸臣;夏夏是一面抚恤百姓、一面与奸臣朝斗的忠臣;而我就是那跪在朝堂一角毫无生存能力的老臣。
接手营销部部长的职位后,我的工资翻番了。我妈和我前男友都很高兴,那阵子我似乎被加上了一个“潜力股”的标签,但是我自己知道,上班时我几乎被陈哥骂得像条狗一样。
因为这事情就是很胡闹,我确实没有做部长的资质。
我工作一年建立起的自信心在那段时间被整个击垮,我觉得自己就像条水蛭,遇到事只会问陈哥我该怎么办。
正如杂总所说,陈哥从不吝于教人东西,但关键是他那个教法本就没几个人能顶得住。而且那段时间他等于是既做本职工作,又做部长工作,然后还只能拿一份工资,真就是个纯纯的大冤种。
当我发现这份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的时候,我立刻就去向杂总申请退下来。
而杂总皱皱眉头,很不解地问我:“为什么,陈哥不愿意教你吗?”
我说:“他教,可这对他来说太不公平。需要他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他才是营销部事实上的部长。”
杂总坐在办公桌后,仍是一张道貌岸然的脸:“我没有理由撤你的职,因为上个月营销部的业绩很好,甚至比原部长在的时候更好了。”
我感到崩溃:“可那都是陈哥……”
“不是陈哥,那是你。”他说,“你才是营销部部长,所以这当然是你的功劳,你能让他教你,这就是你的本事。”
可他说的正是我的压力之源。
我很清楚其他任何一个人做部长,陈哥都不至于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是因为他心里头拿我当朋友,所以才毫无保留地帮我。
那我就更不能那他当个傻子耍。
我说:“杂哥,你就让我退下去吧,我真的顶不住了。”
杂总眉头紧皱:“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呢?你知道你运气有多好吗?我愿意把这个职位给你,陈哥也愿意倾囊相授,只要你抗住这段时间的压力,把该学的东西学会,以后你走到哪里都会有公司要你的。你不是想要本事吗?这就是让你受益一生的本事。”
我说:“杂哥,你确实不明白。你把营销工作想得实在太简单了,这不是他教我我就能会的。营销过程中会遇到的情况简直千变万化,我没有经验,只靠口头传授,你觉得我能学会什么受益一生的本事?”
他说:“那总归也是能学到东西。现在陈哥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可不安的?”
“那等到别人说我再不安,我脸皮得有多厚啊。”我就恨我这个眼泪掉不下来,“而且陈哥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骂起人来……”
“他教你这么多,骂你两句怎么了?”他开始重点偏移,“他骂你让他骂就是了,只要工作做得下去,钱拿得到手,学得到新东西,挨两句骂算什么?你要是脸皮薄,实在觉得亏欠他,那平时多请他吃吃饭、喝喝咖啡不就得了?工作一年了,为什么你身上还是这么重的书生气?”
他的声音在我听来越来越遥远:“做人做事切忌妄自菲薄。你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教你,这是你善于驭下;你的业绩比前任部长还好,这是在你的领导下你的下属发挥出了更大的才能。你做得很好,只是你不相信你做得好……”
于是那段时间我就像个皮球一样,被杂总踢出来找陈哥,又被陈哥踢回去找杂总。一边是陈哥质问我为什么要接这烂摊子,一边是杂总给我洗脑说我一定行。
然后家里还有个小可爱,学习学崩溃了就找我嘤嘤嘤,时不时还怪我不够关心他。
那时候我就觉得,一个我根本不够用,我需要分身术,我要很多个我。
后来陈哥身边发生了一些私事,公司以为抓到了他的把柄,试图直接将他劝退。
但那场交锋最终还是陈哥占了上风。因为是公司方面主动要求与他解除合同,所以陈哥在离开时得到了应有的赔偿。
瘟神送走,他山石上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自以为可以从头收拾、重振雄风。
但此时作为客户源头的营销部已经完全不行了。
前任部长离开后,这个部门其实已经是依靠着陈哥在苦苦支撑。陈哥再一走,剩下的人里能顶点事情的,还真就只有跟着陈哥“特训”过的我。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就算我平时按部就班地做事,按陈哥教过我的一点点认真去经营,部门的绩效数据也依然在大幅度下滑。
在这种情况下,我又继续干了多久呢?
一年。
其实每个季度,我都在等着老板对我破口大骂,将我撤职,但是并没有。
因为杂总总能帮我找到合适的借口——这个季度是因为天气太热,线下活动没人来;那个季度是因为快过年了,学生对学习有些松懈了;有时又说是楼上新梦想活动干得太猛,我们小机构压不过人家。
杂总对我说:“他山石作为一个小机构,现在这样的数据才是正常的,你不要被之前陈哥做出来的数据吓到了。你不是陈哥,没有必要做得像他一样好。”
我的认知逐渐混乱,我的心理逐渐麻木,我荒废了小说,被裹挟进一些无意义的工作中。
那段时间我彻底地失去了成就感,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干成过任何一件事情。
到了疫情爆发后,我更是蹲在家里上网课、混工资就好了,偶尔开展一些不痛不痒的线上活动,对成果也没什么期待,因为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成果。
再后来,疫情形势趋于稳定,我们迎来了解封。重新回到办公室后,我就萌生了辞职的想法,大概是重获新生之后,实在不想再生活在这样污浊的天地间。
“然后可能是看到我发的离职朋友圈了,陈哥在社交软件找了我一回。”我说,“因为他后来有了女朋友,所以我俩已经断联很久了。他突然找我,我其实还挺惊喜的。”
我尽力回忆着:“他也没多说什么,就问我是不是辞职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就说打算考个研,回学校学习去。后来就聊到他离开这一年发生的事,我说我啥也没干成,也想不通杂总为什么非得让我来干这个活。然后陈哥就笑了,问我怎么还没想明白。”
陈哥说:“让上个部长来找我茬也好,让你去做新任部长也好,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赶我走。”
他说:“那种情况下安排的部长越新手,我的处境就越难。因为被部长掣肘的话,我的活动就做不起来,然后他们就可以以我工作能力不足为由开我的‘辞退证明’,那我再想找工作就难了。也就是说不管部长是谁,只要是个新手,我就得像个慈善家一样把部长的活儿一起干了。不过也好在你愿意听我的,做得还不错,到底是没让他们抓到什么把柄。”
七月的天啊,我这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杂总对我的每一次“鼓励”都还历历在目,可现在想来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多了一层意味。或许身居高位者多少还是有点过人之处,杂总的才能就是作为无能老板的触手,在这阴沟里搅弄风云。
他山石倒闭后,他或许是没有找到下一个能接纳他的公司,于是便来到了这里。但从他费尽心思加入唐门来看,他似乎也没打算活得安分。至于他约我散步,对我表白,我也不能确定里头有几分真诚。
就像我说的,他更可能是觉得我的学历、家境、相貌、年龄和他很合适。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终于有机会向杂总做了最终的确认:“你当初让我做营销部的部长,其实就是为了把陈哥逼走对吧?”
突然的旧事重提,让他略微怔了怔。然后他点头应道:“是。”
就这样地,可悲的归归和她的上一段工作经历彻底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