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亭边扎头发边顺着楼梯下到一楼餐厅，除了她外一个人都没在，餐桌上摊着几张昨天的报纸，上面对着几座瓜子壳山，有高有低分列成两排。爸爸邬熊伟总热衷于跟姐夫进行一些无聊的比拼，比如谁能在十五分钟内磕完一包瓜子。

邬亭将报纸连带瓜子壳团成团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拿着凉水壶拉开厨房的移门，平底锅煎鸡蛋面包片的滋滋声和高压锅排气的哧哧声立刻在耳边开始二重奏，妈妈范春妍忙碌地在灶台和备菜台间来回穿梭着，见女儿进来她问：“都起了吗？”

“已经叫过了。”邬亭将壶里的过夜茶叶水倒掉，冲洗几遍后，灌入新水。

“高压锅炖的排骨粥好了，你可以盛出去了。”

“怎么这么多？”邬亭掀开盖一看发现全是大块排骨，都见不着粥的影子。

“哪多了？你姐姐最近胃口好，我还在蒸锅里蒸了几个肉包，专门给她备着的。”

邬亭：“她前几天还喊着自己胖了姐夫抱不动她，要减肥呢。”

“她你还不知道，嘴上说说而已，要真让她顿顿吃沙拉，一天都忍不住。“范春妍对自己的大女儿是什么德性一清二楚，倒是小女儿邬亭，明明一个肚子生出来的，姐妹俩性格截然不同，“吃多总比吃少好，你啊就是吃太少了！”

范春妍伸着脖子往刚盛完粥的邬亭方向看了一眼，语气责怪道：“你看看，给别人都用的大碗，自己只用个调料碗，你爸说你小鸟胃还真说对了！这点哪够，再多盛点。”

“妈，我如果没吃饱会再添的。”

种类多样的早餐摆了满满一桌子，庆祝新一天的开始。

邬熊伟举起手边的罐装啤酒：“来，干杯！”

姐夫举起咖啡杯，姐姐举起她的甜豆花，妈妈举起装养颜茶的保温杯，邬亭左右看了看端起装排骨粥的调料碗：“干杯！”

姐夫阿瓦勒激动道：“赞美这片肥沃安宁的土地！赞美今日份的早餐！最最要赞美的是我的宝贝······”

姐姐邬娜打了下他的胳膊：“嘘！这个好消息让我来公布！”

阿瓦勒望向她，满眼的温柔与喜悦：“好，宝贝你来说。”

邬熊伟咳嗽了两声：“有好消息就快点说。”

邬娜放下碗，将两只手搭在小腹笑得甜蜜：“我怀孕了。”

空气安静了两秒，邬熊伟将啤酒一饮而尽，而后一拍桌子：“好！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阿瓦勒，你是要当爹的人了，好好照顾我闺女听见没？”

“当然！”阿瓦勒认真道，“我会守护好他们的！我发誓！”

妈妈已经扭过头去偷偷抹眼泪了，念叨着：“好好好，真好，真好······”

邬亭看着家人们恨不得抱头大哭的喜悦模样，疑惑问：“姐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

邬娜当着父母的面有些不好意思：“今早测的，不过我前几天就有点预感了，饿得很快总感觉吃不饱，身体也变重了。”

妈妈：“这孩子怎么粗心大意的，居然拖到今天才测，我待会儿就去菜场给你买只老母鸡回来炖汤。”

“你今早出去过？”邬亭看向邬娜，“真是没想到飞船上还有医生在执勤，我还以为大家都进入游戏了。”

邬娜捂在肚子上的手僵住了，其余人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你们夫妻俩出去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啊，我们找不到人要担心的。”妈妈范春妍勉强地撑着嘴角。

阿瓦勒摇头：“我们没出去过。爸妈，你们知道的，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出去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这里是虚拟世界，人们是靠大脑神经连结沉浸舱里的装置才能进入这里。虽然视觉听觉触觉等都做到了百分之百还原，但人们真实的身体依然躺在沉浸舱里，每台舱箱只能躺一人，既然阿瓦勒跟邬娜几年没回去，可见他们在此期间并没发生过真正的肢体接触，那怀孕又从何说起呢？

“玩家在这里是不可能怀孕的，就算现实中怀孕，在这里也感受不到。”邬亭冷静道。

“玩家？什么玩家？我没在玩游戏，我也没撒谎！真的，阿瓦勒，爸爸妈妈，你们要相信我！我的肚子里真的有我跟阿瓦勒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我能感受到！”邬娜猛地站起来，椅子翻倒在地发出撞击声，突然她的眼睛一亮，露出痛苦又兴奋的神色，“他在踢我，这个小皮猴！阿瓦勒，你快摸，他是不是在动？！你快摸啊！”

阿瓦勒拉住她的手：“宝贝，你冷静点，也许我们可以先回到飞船上检查一下。”

“你不相信对不对？验孕棒我没扔，就在洗手台上，你去看啊！我反复看了好几遍，不会有错的！”

“宝贝，我也看了好几遍，甚至还拍了照，所以我当然相信你了。”阿瓦勒的手被邬娜甩开，又坚定地握了回去，“宝贝，这只是例行检查，发现怀孕后去医院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们还能在那里收获孩子的第一张照片，看看他到底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邬娜被他感化了，犹豫着道：“可是······”

“你们能找到游戏界面吗？我怎么找不到了？”邬亭突然开口。

“不要再说游戏了，这是我们的家园。”邬熊伟严肃地纠正女儿，而后他也发现自己返回飞船的界面不见了。

“你的还在吗？”

“我也没有了。”

“我也，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邬娜对这一变故感到惊喜：“看吧？也许一切已经变了，我们不用再回到飞船上去，那只是我们做的梦，虚假的梦而已！我们可以在这里结婚生子，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邬熊伟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看了看邬娜的肚子又放了回去：“你说得对，看看这金利啤酒，这排骨粥，看看我们自己，”他伸出短粗的五根手指用力握了几下，“可不是假的，那都是实打实的真，怀个孩子怎么了？我闺女和女婿感情这么好，有孩子多正常，别听你妹妹瞎说，你爹我还等着抱外孙呢。”

邬娜笑起来，故意瞪了他一眼：“外孙女你就不要了？”

“要！当然要！外孙女更好啦！只要是我闺女生的，那以后在咱家都是小公主，你爹我就给小公主当······当老骑士！”

看着邬熊伟手舞足蹈的老顽童样，邬娜的眼角一点点湿润了：“你是老骑士，妈是老公主，妹妹嘛······”

“让你妹妹守大门去，当那种镇宅的上方宝剑，往那里一挂所有人退避三尺。”

“呸呸呸！”范春妍往邬熊伟身上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我们亭亭当然也是小公主了，亭亭小时候喜欢看那个玛丽公主是不是？”

邬娜沉默了下：“妈，她那时候看的是《血腥玛丽》，一部恐怖电影。”

范春妍看向邬亭，邬亭摇头否认：“不是电影，是录像带，是为了测试一个通灵招鬼游戏死亡率的真实录像。”

范春妍：“······”

邬熊伟也听得呆滞片刻，然后哈哈大笑：“像我，胆子大，哈哈哈哈！”

早餐结束后，阿瓦勒想带着邬娜去公园散步，但因邬娜哈欠连天，只好扶着她回去补觉。邬亭站起来将碗筷收拾进洗碗机里，爸爸妈妈正在客厅里低声讨论着姐姐怀孕的事。

“得跟可可西里罐头公司打个电话，让他们去检查一下是不是我们的沉浸舱坏了，用了这么多年出点小故障也正常。”邬熊伟拿起放在沙发旁的座机。

范春妍：“你先跟老钱那边问问，他儿子不是在达尔文街区警局上班吗？让他问问他儿子。”

“也对，先问问老钱，他以前是开电器店的，这种机器故障他比我们懂。”

“你别跟他说娜娜怀孕的事，这事儿我到时候也得跟阿瓦勒知会一声，先别宣扬。”

“我懂我懂，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等过几天让闺女回飞船做次检查。”

“何止不放心？刚怀上哪来的胎动？娜娜刚才那副样子可把我吓坏了，幸亏有阿瓦勒在。”范春妍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你说是不是因为娜娜太想要孩子出了幻觉？但她最近的确总嚷嚷饿，觉也多。”

邬亭靠在墙后默默听着爸妈的对话，跟其他感官刺激一样，在虚拟世界中的饥饿感和困倦感也都是模拟出来的而已。保持一日三餐的进食也许是因为习惯，也许是因为食欲，其实就算什么都不吃也不可能在这里饿死。沉浸舱里有足够维持他们生理机能的营养液自动注射装置。

这一点是常识，可日子久了，大家似乎都忘了。就像姐姐宣布自己怀孕后，大家立刻就深信不疑一样。虚拟世界“家园”里的人们正在淡忘他们正在宇宙中流浪的事实。可没办法提醒，如果提醒，大多只能得到句不耐烦的——

“用得着你说吗？我当然知道了。”

遗忘跟知道并不冲突。

邬亭听不到座机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但邬熊伟的反应足以说明问题。

“什么？你那边也不能返回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飞船出故障？我猜是可可西里又在捣鼓新玩意儿，一定是之前他们提的恢复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预案，听说所有人都可以报名参加。老钱，你说我该选羽毛球还是游泳？不不不，相扑我可不行，我这是虚胖，你忘了我之前陪你搬货都搬得肌劳损了？”

话题逐渐偏离，邬熊伟同自己的朋友商量起奥林匹克羽毛球男子双人项目夺冠计划。

邬亭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头柜里翻出本堪比字典厚的白皮通讯录。上面按街区归类记录着家人、朋友、邻居、家人的朋友、朋友的邻居、各种餐厅、干洗店、百老汇大剧院门口的黄牛、郑和街区永乐巷的卦师等836条座机和手机号码，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中。

虚拟世界“家园”的创造者兼如今的管理者可可西里罐头公司的客服热线电话邬亭当然有，不仅是客服，她还有他们公司内部员工的电话，不过记在另一本黑皮通讯录里。因为那个号码是对方现实中的手机号，在地球上时加的，现在肯定打不通了。

黑皮通讯录里记录的都是打不通的电话，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死在末日里，而亡者是没法接电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