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希望之地

达尔文街区,可可西里罐头公司缉查部,35层1号审问室。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惨白的顶光打在邬亭的脸上,她克制着怒气道,“我喝的酒绝对被做了手脚!你们应该去问他们,而不是在这里盘问我这个受害者!”

“他们?你说的他们具体指谁?”长桌对面的缉查部专员并不在意邬亭的情绪,平静地抛出一个个问题。

“当然是房间里的人!我刚刚已经说过了的,尤其是那个叫芙蕾雅的女人,还有那个大明星。真是太好笑了,他们上辈子是媒婆吗?不把人凑成对心里不踏实?”这话是发自内心的,邬亭的确难以理解唐纳等人的行为。

孔兆作为曾经的刑警,自有一套审讯嫌犯的流程。在他看来,嫌犯有情绪是好事,情绪波动越大露出的破绽就越多,真正难啃的骨头反而是自始至终保持冷静谈笑自若的那一类,比如隔壁那个叫唐纳的人。

“所以你怀疑唐纳和芙蕾雅,是吗?”孔兆问,“可对你有意的是晏子斌,他才是最后企图伤害你的人,你不怀疑他吗?”

邬亭垂下眼,半晌轻嗤了一声:“他哪来那么大胆子?他可是连跟我说话都会脸红结巴的,你不知道,我小学时候就认识他了,我简直没见过比他更内向的人了。”

“可据我所知,晏子斌是一名舞台剧表演者,这样一份需要经常面对大量观众的工作,真正内向的人应该很难胜任。也许邬小姐你看到的内向有伪装的成分,我问过他的同事,他们说晏子斌是位很有天赋的表演者。”

见邬亭沉默,孔兆话题一转:“那么伊媛呢?你也不怀疑吗?”

“她呀,她都没怎么说过话,也不像芙蕾雅总是劝酒。”邬亭做出一副没怎么关注到伊媛的样子。

“那你觉得她会对你喝的酒或吃过的食物做手脚吗?”孔兆追问。

“额,也有可能吧,那也是芙蕾雅或者唐纳指使的,伊媛看着像芙蕾雅的跟班。”

“这就有些奇怪了。”孔兆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身子前倾,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邬亭的眼睛,“你看起来不怎么怀疑她,可明明在场那么多人,你跟伊媛的过节是最大的,毕竟是——杀父之仇啊。”

······

邬亭再次沉默,当时在飞船上杀人她杀得正大光明,想必388厅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家园的建立让人们过上安稳平和的生活,也让人们有精力开始审判善恶。这也是邬亭总是宅在家里几乎零社交的原因之一。

诺亚方舟刚起程的混乱阶段结束后,跟邬亭一样当过临时管理人员的人都遭到了排挤,甚至有一人是在废物处理间的碾碎机里被发现的,因为体积太大碾碎机运转到一半卡住了。

原本临时管理员虽然遭人恨,但还不严重,像邬亭一样寡不敌众被抢物资的事件屡屡发生。直到邬亭那套锁柜子发物资的管理方式被普及,临时管理员权力膨胀后,自然就伴随着悲剧的发生。掌管着几百上千人物资就等于掌握着生杀大权,何况,上司从邬亭那里得到启发还给管理员们发放了枪支。

听到这个消息后,邬亭立刻就找到了上司,也就是诺亚方舟真正的管理层。那个上司姓秦,是位上了年纪但保养不错的短发女士。

“秦姨,您不能让他们把储物柜都锁了。”邬亭等其他人都离开,办公室只剩下她跟秦香仪两人后说道。

秦香仪正在翻看一沓资料,闻言头都没抬:“你之前做得不错,我可以把511厅也拨给你管。”

邬亭知道秦香仪以为她是在担心家人,她当然担心,但有她用积分币购买食物接济,她们家已经是乘客里头伙食最好的那批了。

“不,我不是为了这个。”邬亭说,“给杂工们的权限太大会造成混乱的。”

杂工就是飞船上对他们这些临时管理员的称呼,乘客们也会称拿鸡毛当令箭的杂工们为“杂子”、“杂种”。

秦香仪笑了笑:“怎么会呢,388大厅现在不是很好吗?”

“那不一样,388大厅孩子多,大人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会有所顾忌,相对来说好管理些。而且好多大厅的杂工跟乘客们闹得很僵,我看他们刚才那蠢蠢欲动的样子,恐怕会公报私仇······”

“邬亭。”秦香仪放下资料,打断她的话,“你是个头脑灵活的小姑娘,你觉得那些意图公报私仇的人会怎么报复其他人?”

“不给物资,言语,甚至······行为上的羞辱,毕竟大家都还在末日的阴影中,加上飞船上的环境压抑,恐怕都是一点就着的暴脾气。”

“其实你想说会有杂工用枪杀人吧?”秦香仪了然地看着邬亭,“我当然也考虑过,但就算如此状况会比现在更糟吗?我觉得不会,当大家认清现状,我相信饿死的人数会减少的。”

的确不会更糟了,邬亭哑口无言,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她问秦香仪:“难道要一直这么下去吗?”

秦香仪微笑着坚定道:“不会的,这里是希望之地。”

······

“那都是过去式了,先生。”邬亭没有回避孔兆的审视,坦然又真挚道,“灰暗的过去应该被遗忘,这里是希望之地!”

大概有半分钟之久,孔兆收回目光,点点头:“嗯,你说得没错。行了,我问完了,你可以回去了。以后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会联系你的。”

邬亭颇感惊讶地站起来,没料到对话结束得这么突然。看着孔兆离去的背影,邬亭犹豫了下叫住他:“先生,之前那位警察说晏子斌失踪了,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孔兆平淡道:“他死了。”

邬亭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眨了眨眼,露出震惊又迷茫的神色:“死了?!他······他不会是故意逃回飞船躲我吧?”

这是正常的反应,家园是虚拟世界,所谓的死亡就相当于下线。如果她此刻表现得很悲痛,那么孔兆大概率会在反应过来后再次把她关进审问室。

孔兆没再理会她,邬亭虽然还想确认下晏子斌死亡的具体经过,但还是明智地放弃了直接向缉查部询问的打算,毕竟多说多错。

邬亭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到唐纳,准确的说是等她进入电梯后,唐纳跟了进来。要知道,可可西里罐头公司里最多的不是员工而是电梯。当你跟你的办公室恋人在无人经过的角落偷偷拥吻时,身后的墙也许会突然裂开,走出来你的顶头上司。

唐纳是特意来找她的,邬亭很清楚这点。她皱着眉,看着唐纳不紧不慢地按下关门键,然后按下了“99”和“快速通行”的按钮。这意味着在前往99层的过程中,电梯不会在中途停留开门,电梯里只会有他们两个人。

“你要干什么?”邬亭警惕问,“我警告你,这里是在可可西里,你要是做什么缉查部的人立刻会赶到!”

“听说99层有个全透明观景台,是著名的自杀胜地,之前封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开放了。”唐纳说,“想去看看吗?”

“不想!”邬亭把手伸进兜里找手机,可她穿的还是医院里的病号服,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子斌来过。当时是他的第一次正式登台,还很青涩,总是进入不了状态。他向我求助,问我怎样才能演好那个角色,我告诉他要成为那个角色。”唐纳回忆道,他现在的说话语气不像在舞会上时有故意填充情感的夸张起伏,“我带他来了这里,在99层观景台上我把他推了下去,然后拉住他的手,陪着他一遍遍对戏。他真是个天才,练了三遍后,我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爱情,但这可不够,我要他爱恨交织,于是我在他爱意最满的那一刻松开了手,看着他坠落下去。”

邬亭回想起了什么,问:“当时你们要演什么?”

“《倾城之恋》,我是男主,他演的女主。”

难怪妈妈提到的时候晏子斌是那种反应,难怪他看唐纳时是那种复杂的眼神······见邬亭恍惚,唐纳突然道:“他死了我很悲伤,我讨厌这种感觉。”

邬亭嗤笑:“你都亲手把人推下去过,现在开始猫哭耗子了?总之等他回来,我会让他退出你的剧团的。”

唐纳没有反驳,直到电梯停在了99楼,门打开,冷风呼啸着灌入——

“你说等他回来?”

“对啊,我猜他肯定不敢来见我,那我就直接找到他家门口去!”邬亭不容置疑道。

“他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死了。”唐纳眯了眯眼,看向似乎对真相毫无所觉的邬亭,“他的尸体就在这座楼里。”

邬亭愣住了,直到电梯门重新合拢,才问:“你说什么?不会回来是什么意思?尸体又是什么?难不成他,他死在飞船上了?!”

虚拟世界中的人在意外死亡后自动下线,“尸体”自然也就消失了。如果是在现实世界里死亡,也属于自动下线,也就是说家园里是不存在人类尸体的。

“不对!”邬亭摇摇头,做出合理的分析,“现在页面出了问题,大家都不能回去,他退出游戏后是不是返回不了了?也许尸体是一种存档?”

邬亭其实是解释给唐纳听的,她希望唐纳能平静下来,而不是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想着把她从99层推下去,她不想自己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的话似乎起了反效果,唐纳竟突然笑起来:“呵呵呵,游戏?你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游戏?所以你杀了他是吗?你觉得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他会死而复生是吗?呵呵呵呵,真可怜啊子斌,急着想摆脱我,却不知人心险恶!”

这刁钻的思考角度······邬亭觉得自己之前的表演全然没起作用,明明在演一个不明真相但依然选择原谅朋友的无辜受害者,怎么在唐纳眼里她像个用心险恶的歹人?

“难道不是你做的吗?这里就我跟你,你一颗大头蒜还在装什么水仙花?”邬亭贼喊捉贼。

这时候,电梯开始下降,也许是下边的楼层有人按了按钮。唐纳没再有别的动作,好半天才再次开口:“也许真的不是你,可是······”

他弯下腰,抬手撩开邬亭脸上的碎发,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夹杂着雪茄味的热气扑在邬亭的脸上,唐纳浅色眼眸像是要看穿她的所有思想:“既然你觉得是我,为什么现在不害怕呢?”

邬亭挑眉:“也没见你害怕啊,我不是你心里的嫌疑人吗?还有,能跟我保持正常社交距离吗?你凑那么近会让我感觉自己陷进了一段狗血的三角关系。”

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电梯门开启,从外面进来几个结束加班的公司员工。他们认出了唐纳,刚想激动地上前要签名,听见邬亭的话又默默转过身去,盯着电梯门上方数字不断跳动的显示屏,仿佛上面正在播放精彩的剧集。

唐纳又恢复了他彬彬有礼的绅士作风:“小姐,您真是幽默。不过您知道的,我可是单身主义。”

“啊哈,我当然知道,玛丽夫人的丈夫告诉过我您喜欢有实无名的成熟关系。真遗憾,我的性别和婚姻状况都不符合您的要求。”邬亭看着电梯里其他人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是各地区的人类融合了,可以把中文和英文看成东方和西方的两种主要语言,有翻译腔的时候默认角色讲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