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薄酒
林卿仪总睡得不好,没有什么由来,似乎只是体质问题。所以通常她睡得早,待入戌时之后,其他人便十分默契地不会再打扰。
松砚已将香料放进金炉,温凉醇厚的气息蔓延开来。
林卿仪的眉眼藏着疲惫,眼睫低垂,但却没睡。松砚看了半晌,开口问道:“郡主需要奴婢在一旁陪着么?”
府中都知道,这是林卿仪的习惯,睡觉时喜欢有人陪着。
林卿仪愣了一下,点头:“要的。你忙完就过来。”
松砚去吹灯盏,室内便静了下来,
林卿仪靠在软枕上,指尖摩挲着枕上蜿蜒盘桓的折枝梅花。
好像是数年前,已是晚春,山野的桃花经过了一场疾雨洗礼几近凋零。林卿仪的病一阵好一阵坏,等到能出门的时候,只剩一片残痕。
她不高兴,回来之后有人上门拜会,知道了缘由。接着几日,源源不断有人往公主府送带有桃花的簪子、画卷、吃食……像是弥补她错过的那场风景。
看的多了,她心底的遗憾消减之后,反倒是有些腻味。
后来,一位褐衣少年不知从哪里来,白净的手递出一截开得灿烂的桃花枝,笑得很干净,“最近才开的花。”
林卿仪的手搭在腰间没动,这些时日她看的太多了,面对这样明晃晃的讨好,她没有多感动。
只扫了一眼,林卿仪挂着温温和和的笑容,问:“刚摘的?”
若是松墨在场,便一眼看出来郡主只是礼貌地发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有些羞怯地笑,将花枝再往前递了递。
看起来很傻。
林卿仪这才看到,那截花枝枝身干燥,唯有最底下湿润,想来是早几日折下来栽在家中。
她犹豫之后还是伸手接过,少年没再多言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林卿仪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她都不知道。
松墨见着郡主手里不知道哪里来的花枝,有些惊讶,不知如何处理,林卿仪便让她找个瓶子把花枝插上。
她向来的习惯,既然有人送来,便不会辜负人家心意。
可惜,那花在瓶子里不过只栽了半天就有些蔫了,林卿仪想起来再看时,花枝已不见了。
她后来想着那少年不知如何从那山中摘下的花枝,不知费了心思养着,如此便浪费在她的手中,感觉不好。
不过不久,这事便被抛诸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与许之珩相识的最开始。
夜风吹动纱帐微澜,松砚将花窗关好,待掀开纱帐,郡主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不敢喊,怕一句轻微的动静就将郡主弄醒了,故而只是将郡主身上的薄被掖好,又在一旁坐了坐,待听见沉稳的呼吸声,才在外头的架子床上睡下。
这夜过去,又等了一日,林卿仪还是没等到巡城卫亦或是禁军有哪个人来给她说刺杀的事,更没有人提烟霞园里的情况。
她情绪恹恹,让松砚派人去许府上问:“瞧瞧许大人在做什么,刺客审出来了没有?”
一整日,派出去的人迟迟不回。直到屋子里已燃起了安神香,过不了过久林卿仪就要睡了。
她靠在枕边最后一次询问:“回来了没有?”
外面终于有了回应,松砚便领人进了门。隔着纱帐,那人躬身回禀:
“许府的人说,平日许大人不常在府内,没人知道大人何时回来。奴才在许府外等了一整日,直到刚才,也没见着许大人的身影。”
这意思是,许之珩今天不在家,他还不常在家。有宅子也不住,他住哪里?从前的许府,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林卿仪扁了扁嘴,吩咐道:“明日再去看看。”
那人应是。
松砚过来给她梳发,一面说道:“松墨的伤好多了,她一直记挂着郡主,也歇的不好。”
林卿仪没再想许之珩,掰着指头算,这才过了几日,手指头被划了下都要休养七日,这几天定然不够。
她温和地道,“让松墨不用着急,我没什么事的。”
松砚点头,她只管传话。
第二日林卿仪还在用早膳,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还跟着四个许府的家丁,提着两个大箱子。
松砚不明其意,打开一看,是之前挑给许之珩的布匹,以及连带送去的其他赏赐。
“我家大人说,保护郡主安危是分内之事,担不得郡主的赏赐。”那家仆声音洪亮,整个花厅都能听见回声。
送出去的东西人家不收,显然在拂她的颜面。林卿仪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太高兴:“本郡主之前说过,是补偿。赏了就是赏了,岂有拿回来的道理。还是说,许大人不肯受公主府的赏赐?”
一声声都是诘问,几位家丁都听出来,忙道,“我家大人并非这个意思。”
这群人身材高大,一个个看着孔武有力,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
什么样的仆人,就有什么样的主子。
林卿仪起身:“去许府。”
她换过一身轻便的衣裳,带着人往许府。路上问了人才知道,今日是许之珩休沐,一旬只有这么一日。
马车刚停,林卿仪便听见外面的声音:“恭迎郡主。”
她这才在众人的请安声中走下马车,免去他人礼数,一瞥就见许之珩身边还站着一位姑娘。
林卿仪“咦”了一声:“许大人这是家中有客?”
许之珩稍稍侧身,介绍道:“这位是许某表妹,邱应淑。”
那姑娘也怯生生地行礼:“见过郡主。”
林卿仪这次来得不巧,没打听过许之珩这边原来有人。不过人都走到这里,断没有直接回去的道理。
“打扰许大人。”林卿仪心底并不感觉抱歉,“此次来实在是有话问许大人。”
许之珩将她迎进门中,身后的邱应淑也只能跟着。她攥紧了衣袖,却不敢显露半点不悦。
许之珩自然地将郡主请入正厅。
林卿仪毫不见外说坐便坐,煞有介事地寒暄:“许大人近日很忙?听闻许大人不爱住在府中。”
许之珩不紧不慢地回答:“只是住在营中更习惯些。”
提起军营的事情,林卿仪便感觉心虚多了,方才的气势消了大半,只道:“大人辛苦了。”
像是要揭过这一茬,林卿仪转而对许之珩身后的姑娘道:“你下去吧,我与许大人有话说。”
她一开口,那姑娘先是僵了一下,立即应答下来:“是。”
邱应淑却不是退后,反倒是垂着脑袋走到一旁,将桌上的酒壶端起给婢女,看起来紧张兮兮。
林卿仪当即便起了疑,想到她的身份,又明白了。
这是许家特地派人给许之珩送东西,缓和两家的关系。
之前许家偏袒那位后来的真少爷,暗地里要把许之珩送出京城。只是没想到许之珩直接逃去参军,自己从边疆爬了回来,如今地位早比许家的公子高多了。
林卿仪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道:“姑娘这是送来了什么好东西?”
那姑娘第一次见郡主,一被问话就结结巴巴:“回、回郡主的话……是家中母亲让小女送给表哥的养身酒。”
“这样啊。”林卿仪瞥向许之珩,反问,“那何不直接留下来,还要带走?”
“因为……”
邱应淑没能说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目光落在婢女的怀中,后背冷汗直冒。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酒。
母亲说,许家与许大人之间有罅隙,需要一个契机让两家恢复良好的关系。自古英雄爱美人,她,便是许家挑遍了亲族选出来的契机。
他们好不容易等到许之珩休沐,让她借着许将军的令牌,才成功进入许府。
邱应淑以为成功了一半,却没想到进许府只是第一步。许之珩一直呆在书房之中,压根没有见她。
她一直在正厅等着,直到郡主来。
这酒不能落到郡主手里。
邱应淑越是紧张,越说不出话来。
林卿仪咬着唇想,若她不是许家的人,就让她走了。可偏偏她带着许家的意图来,那么林卿仪非得掺和上一脚,不能叫他们如意。
林卿仪煞有介事地在她身上瞟了瞟,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笑道:“真是好东西,怎么不就给那位许公子?”
邱应淑一下变了脸色,试探似的朝许之珩看去。
许家不成文的规矩,绝不可以在其中一位公子面前提起另外一位。
幸好许之珩没有太大反应,想来郡主在前,他也不敢发作。
邱应淑僵笑着,怯生生地视线还在寻求许之珩的帮助:“……是舅舅让我送来的,其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郡主。”许之珩忽然开口,“郡主有什么需要微臣做的,尽管开口。”
林卿仪斜他一眼。
大约他觉得她在欺负人了,林卿仪轻哼,“既然如此,那邱姑娘一番心意,留下便是。”
邱应淑攥紧了手,看向奴婢。两个人面面相觑,神色紧张,那奴婢还是没有放手。
许之珩又转身对她道:“算是送到了,你回去吧。”
邱应淑局促擦着手背,低低地喊他:“表哥……”
“无碍。”许之珩摇摇头,“回去吧。”
邱应淑没办法,只好将酒盏放下,与婢女一道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许之珩站直了身躯,定定地喊了一句:“郡主。”
他知道她心底对许家的埋怨,所以就算她刁难自己,也愿意随着她去。
林卿仪没应他,抬手吩咐松砚:“把那酒拿过来。”
许之珩皱起眉头,“郡主!”
林卿仪原本也没想怎样,不过看不得他这般舍不得东西的模样,便反问:“怎么,看也看不得?”
她生气时,黛眉蹙起,朱红的唇瓣紧抿。
松砚只听林卿仪的话,便当即走到了许之珩面前:“许大人交给奴婢吧。”
这话并不是征求他的意见,只是知会一声。
许之珩想了想,无奈道:“我来吧。”
说罢,他便真的转身端起酒盏朝郡主走去,没让松砚插手。
松砚心底也是惊讶的,没想到传闻中不大好惹的许大人,居然这么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