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英年早逝的女皇(十二)
玄色的非衣拴着穗子挂在高高的旗杆上被凌冽的冬风吹的不断挣扎,像是只被人套住了脚杆只能无力扇动翅膀的鹰,不断朝着冬日里一碧如洗的天空挣扎。
白华出神地盯着非衣看了许久,上头沉浮的日月在女神高举的双臂中翻腾,以至于在人间攀登通天梯向上跋涉的帝王前路都显得格外曲折。
“原来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明明非常年轻的女帝轻轻叹了口气,一开口话语中却染上了几分深重的悲戚,“我原以为我会走在爹爹前头,却没想到能送爹爹最后一程。”
顾蕊知道长姊与爹爹感情深厚,这会儿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思忖了片刻后才在她身旁低声说:“……爹爹会高兴的。”
确实,父皇会高兴的。
他们的父皇这辈子最担心就是自己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能让长姊亲手送走他,对父皇来说大概是一件非常能让他欣喜的事。
叶山鸣与燕王卫王身份贵重,因此距离白华很近,听到她提及顾桦,叶山鸣眼中也闪过片刻茫然的悲切,但又很快消融在了冷漠之中。
他曾经与先帝情同手足,不然也不会在先帝微末之时抛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倾家荡产的帮扶他。但这份情谊终究也在他远赴吴地的这些年被消磨殆尽,如今回忆起来,叶山鸣只记得自己被迫奔赴吴地时的满腔怨愤。
他本该留在京中享受自己与先帝共同打下这片江山的成果,而不是蜗居在区区一个吴地当那里的土财主。
白华眼尾扫过吴王,心中到底有些失望,看着父亲的棺椁,终究是为他感到了遗憾。
虽然大家都觉得似乎是爹爹性格更温和些,但是顾荣打心底里知道自己爹爹与自己是同样的人,不然也不会对自己如此偏爱——爱自己是娘所出是一回事,怜自己体弱也是一回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性格与他如出一辙。
他们都是非常理性而冷酷的统治者。
她与爹爹唯一的区别就是爹爹只对三个人心软过,娘亲、她与吴王。
而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心软。
顾蕊一路站在自己长姊身边都异常忐忑,她知道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因此大冬天的,哪怕脸被冷风吹的生疼,她都觉得背后沁出了一身冷汗来,也越发战战兢兢地不敢有一点差错。
但她心细,丧仪名单和站位早就已经牢记于心,虽然刚才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人群,但还是隐约觉得人数有些不对。于是顾蕊这会儿扶着长姊冰冷的手苦思冥想到底是哪里不对,一直等到乔明公上前时才终于意识到到底哪里不对了。
兴平侯不在。
王侯在前列,而备受荣宠的兴平侯排位原本在长姊附近,但他此时却不在其中。
顾蕊颈后汗毛一下竖起来了,立马把眼神的更低不敢再看周围,生怕自己身上露出什么端倪叫人看出了马脚来。
但兴平侯不在,照理来说不该只有她一个人能发现才对。她是久居深宫不出所以后知后觉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件事,但是其他大臣可不像她一般许久许久才能见到对方一次,他们可是在朝堂上天天见面的,忘记谁都不应该忘记当今天子的宠臣才对。
那就只能说明……
白华扶着她甚至比自己还要冰冷的手,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地注视着前方飞扬的非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不必紧张,很快就能好了。”
顾蕊自然是相信她的话的。只是她完全想不到长姊这么快竟然就已经完全收服了爹爹留下来的部将旧臣,叫他们能这么配合她给三王编织出一张天罗地网。
吴王虽然最后才到,但是燕王与卫王到的比他还早上几天,不可能在京中没有打探过消息。但他们俩这会儿看起来也像是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心机深重到这种程度,那就是京中知道这件事的人根本没有给他们透露出过丁点消息。
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足以证明长姊的可怕。
大地隐约似乎震动了起来,马蹄踏过地面时声音沉闷的像天边翻涌的闷雷隆隆作响。顾蕊只觉得自己双腿僵硬又泛起一股酸软,这会儿她甚至觉得不是自己在搀扶着长姊,而是自己只能靠抓着长姊才能勉强站稳身子不打摆子。
她隐约之间似乎听到长姊轻轻叹了口气,一口气叹的她三魂六魄都要从天灵盖里头飞出来了。
然后长姊依旧没什么热气的手轻轻挣开了她的手,她伸手拉起狐裘上的兜帽盖在自己的脑袋上。细腻柔软的绒毛簇拥在脸颊边上唤回了顾蕊的神智,她正想抬眼朝长姊看去,却被帽檐上厚重的皮毛给遮挡住了视线,只有茸茸的短毛扫过眼睫,扎的她眼皮痒痒。
“实在怕那就别看了。”
长姊的声音轻的就像天上的云:“左右也不差这么一次。”
白华久违的感觉到了一种兴奋,远方逐渐逼近的马蹄声和喊杀声似乎又在一瞬间远去,被扬起的非衣搅散成簇拥着神女的日月。
她今天罕见地戴上了佩剑。这把剑原本并不是为了如今的场面准备的,而是在最后封墓之前由她亲手放入自己父亲的棺椁中完成最后的礼祀,但当白华把自己的手搭在剑柄上时,却又感觉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温度似乎从冰冷的青铜剑上传来。
这似乎并非是顾荣留下来的记忆,更像是源自于她自己的感触。但是白华不管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怎么翻找都没找到任何和武器有关的记忆。
……以后再想也来得及。
白华从自己的腰上抽出锋利的青铜佩剑,暗沉的剑身像一汪幽深的潭水折射出寒芒倒映出她的眉眼,相当陌生,因为这不是她自己的皮囊。
但是白华又从眼神看到了几分隐约的熟悉。
“你是要造反吗,吴王?”
叶山鸣看着弱不禁风多拿一会儿剑都像是要栽倒了一般的女帝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燕王与卫王不动声色又沉默地与白华拉开了距离,隐隐像是以叶山鸣为中心一般向他靠拢,但是又没完全站在他身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带来的人手不算很多,联合燕王与卫王一共也就两万来人。但是本来京中驻守的人手数量也没有那么多,顶多与他们旗鼓相当——得到帮助后他倒是还偷偷藏匿了三千私兵,不过也藏不了多久。
若是在京中,他想杀入明喜殿确实是比登天还难。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个小崽子确实非常擅长打仗,在她的地盘上和她别苗头的基本上都死了,要么就是现在在她手下做事,在京中和她硬碰硬是绝对没有好下场。而且这小崽子也非常惜命,寻常绝不离开宫中,如今也已经不是先帝当政他能在京中为所欲的时候,入京后叶山鸣就感觉到了束手束脚,好不容易才叫长淄王的人把自己的信息传出去,但也没法再做更多动作了。
索性早在来时的路上他就已经安排好了计划,更是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联系了燕王与卫王。听到顾荣病中的消息后他就觉得是个天赐良机,如果错过,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下一次机会,因此当机立断决定拍马进京。
他在这点上倒是与顾荣出奇的敏锐。
叶山鸣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结拜兄弟其实是个非常冷血无情的人,在这点上他们父女二人如出一辙,所以当初他才这般厌恶这个性子几乎和顾桦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甚至比顾桦更冷酷无情的顾荣。
但他也同样非常清楚,如果是顾桦放进了心中的人,那他对这些人几乎没有任何底线的。若是爱女去世,顾桦就会露出最为心神不定的模样来,就像当年他妻子过世时那般的悲痛欲绝魂不守舍,这个时候毫无疑问是最适合趁虚而入的机会。
这也是他逼宫的最佳时机,若是错过了,恐怕也没下一次机会了。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就是他没想到最后收到的并非是顾荣病逝的消息,而是顾桦驾崩的消息。
不过是顾桦也好。
这样他也就不需要手下留情了。
这本来就是顾桦许诺过要给他的半壁江山,如今顾桦既然已经去了,那么这江山合该全是他的东西,轮不到顾荣这小崽子坐上如今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