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筹谋
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个问题,已经快天黑了。
虽然今日的奏折还没批完,晚上多半要加班熬夜,文曜帝却觉得舒服多了。
他自觉弥补了一些白天的错误,总算能安下心,暂时忘掉和纪无忧有关的一切。
晚膳后批阅奏折到三更,就寝。
第二日早朝后,皇帝在东暖阁召见睿王妃。
睿王妃昨日接到口谕就一直忐忑不安,只是还存了一丝侥幸。
她虽然是宗室中关系较近的,也极少见到这位新帝,跟着内侍到了皇帝面前行礼觐见,一直低着头不太敢直视他。
“王妃请坐。”文曜帝让常福上前给她倒茶,“睿王此次去河东道督察,府上事务全靠王妃操持,着实是辛苦了。”
睿王妃有些受宠若惊:“分内之事,妾身谢陛下关怀。”
又是一番寒暄,睿王妃渐渐放松下来,眼看气氛差不多了,文曜帝状若无意地提起睿王世子。
“朕仿佛记得,世子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这……”睿王妃心口一紧,“是,不过……”
文曜帝一句话粉碎了她的侥幸。
“王妃以为,纪将军如何?”
睿王妃唰一下面色惨白。
她子息单薄,睿王府里庶出的公子小姐虽不少,却只有世子是她所出,旁人眼里世子身体不好,无所作为,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她心尖尖上的一块肉。
如今,文曜帝这是要来剜她心上的肉了。
“……世子,已,已经有定亲意向……”
“有定亲意向,那就是还没定了。”文曜帝淡淡道,“不妨事。”
“世子身子不好,常年吃药小心养着,怕是不适宜长途奔波……”
“纪将军也体弱多病,这无妨。”文曜帝道,“朕给他们配一队御医。”
“听说纪将军脾气不太好……”
“传言夸大了。”文曜帝道,“普通女子受了委屈只能忍着,纪无忧不必忍,才被诬作性格恶劣,哪里就有人天生恶劣?不要让她委屈就是了。”
他望着面前的旒珠,又说:“朕瞧着她脾气也不坏。”
夏有德站在一旁,非常佩服他竟然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睿王妃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说辞,急得想跺脚。
哪里只是脾气的关系!
现在谁看不清楚,同纪无忧成婚,那必然是要跟她回西北的!那跟入赘有什么区别!还不可能和离!
若是小门小户,没准愿意舍一个儿子去换这满门的富贵,可她的安和是亲王世子,将来是板上钉钉的正一品亲王,何必去远赴千里,忍辱负重,受这样的苦楚!
上门女婿的日子哪里是好过的!
“汝阳侯世子也未成婚,还有阳山侯,彭安侯,也有不错的子弟,为何就是我家安和?”
“那毕竟只是侯世子。”文曜帝说,“身份不够,太低了。合适的亲王世子只有谢青一人。”
纪无忧本来就不大乐意,若是指个侯世子给她,只怕得不到半分重视,更别提监察西北。
睿王妃:“可是……”
“纪将军出身名门,开国勋臣之后,年纪轻轻已经立下无数战功,样貌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做王府世子妃,其实是屈尊了。”文曜帝看着她,“若不是朕的胞弟年纪太小,朕会把胞弟指给她。”
他语气不容转圜,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睿王妃绝望了。
“陛下若觉得纪将军那么好,为何不亲自娶了她?”她凄惨地笑着道,“皇后的位置岂不比一个世子妃更尊贵吗?”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文曜帝皱起眉头。
常福觉得这位王妃实在是不识趣。
好大的胆子,居然质问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区区亲王世子,怎么敢和天子比?
睿王妃也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低头不敢看他。
文曜帝却没有发作,甚至口吻都十分平淡:“若是她做皇后更有利于时局,朕自然会娶,可是不能。”
“生为宗室子,食天下之禄,自当对社稷负责。”他的语气称得上温和,“或者,他也可以不做宗室子,王妃觉得呢?”
睿王妃沉默了。
“回去和睿王商量一下吧。”文曜帝低声道,“此事关系重大,百年好合,合的不仅是两姓之盟,更是江山社稷。朕把这个重任交给世子,也是看中他聪慧敏捷,沉稳平和。朕理解你的心情,为人父母,总是舍不得的,但你不能护他一辈子。”
这话近乎宽慰了,睿王妃眼睛一眨,几乎落下泪来。
文曜帝知道她已经接受了,语气也更加温和:“也不是往后就见不着了,纪将军今后要时常回京述职,到时候自然能团聚……王妃年纪尚轻,若是想再要一个孩子长伴膝下,若是男孩,朕封他做郡王,若是女孩,朕封她做公主。若是不要了,也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朕不会亏待睿王府。”
……
睿王妃是哭着回去的。
送走了睿王妃,文曜帝长舒了一口气。
他打开睿王世子的画像,怎么看怎么满意。
他印象中很久以前,宫宴时曾经见过这位堂弟一面,的确是姿容出色,不过往后就很少见到,听说是身体虚弱,体力不支,总是在家休养。
这倒好,纪无忧那个脾气,配个身强力壮的,要是夫妻间有点摩擦,对方仗着体力优势欺负纪无忧,搞不好要出大乱子。
配个比她还弱的就没事了,真掐起来也吃不了亏。如果纪无忧在家欺负世子,那就让世子忍辱负重一下好了。
一个病了另一个照顾照顾,正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
多好啊。
“他们俩应该很能互相理解。”他语气轻松。
常福:“……”
说得好,可是您先前不是说要找人照顾纪无忧吗?
找个比她还虚的,他俩在一起,是谁照顾谁啊?
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
……
纪月把一盏汤药端到纪无忧床前。
“将军,该喝药了。”
那药汤黑漆漆的,看着就苦,气味也苦。纪无忧强作镇定,伸出手:“碗。”
纪月把碗托到她面前。
纪无忧盯着碗看了半天,捧起碗,咕嘟咕嘟一气饮完,止不住地皱眉:“水。”
青桃连忙倒了茶递过去。
纪无忧咕嘟咕嘟灌了一碗水下去,又把碗递给她:“……再来一碗。”
纪月带着青桃出去,只留下青杏守着。
“将军今日看着好多了。”她回头望望,神色轻松了一些。
“我先去小厨房做药膳。”青桃说,“下午再熬些川贝雪梨汤,就当甜汤喝了。”
“嗯。”纪月笑了笑,“还是这里照顾得好,用药也好,从前一生起病,少说要拖半月,这一回倒是好得快多了。”
“若是不急着回去,多住些时日也好。”青桃说,“若是仔细调养一下,应当能更好些。”
纪月叹了口气。
她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抿紧了唇。
……
内阁首辅去东暖阁的路上恰巧碰见了红着眼眶离开的睿王妃。
文曜帝见他来了,收起画像。
“陛下已经挑好了人选?”首辅道,“臣来的路上看见睿王妃了。”
“是。”文曜帝微叹,“王妃深明大义,虽然不舍,但还是应下这桩婚事。”
“臣记得睿王只有一个嫡子。”首辅感慨,“都是为人父母,送子千里,不容易。”
“是啊。”文曜帝捧起茶盏,“朕得好好补偿睿王府的。”
首辅感慨着突然思维一拐:“说实话,若是陛下能同纪无忧成婚,让她的孩子做储君,也未尝不可,反正纪氏嫡支无人,不会有外戚,西北军权可顺势收回,只是不能易储……”
文曜帝手一抖,差点把茶盏翻在地上。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不是朕拒绝,主要是纪将军不可能答应。”
“为什么不可能?”首辅对这个想法似乎很心动,“利诱啊,利益到位了没什么不可能的!大不了就许诺她二圣临朝,只要她有了孩子,她不得为孩子打算么?左右是坐,坐您旁边而已嘛。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尽快诞下皇嗣……”
有什么问题,这问题大了去了。
文曜帝:“若你是纪无忧,上半辈子纵横西北,下半辈子能窝在后宫里过日子?”
“宫里待着条件好啊,西北多艰苦?”
“……别提了,凤仪宫屋顶还没修。”
“倘若此事可行,别说修屋顶,三百万两军费,纪无忧一个人就是胡乱挥霍又能用多少?”
“好。”文曜帝于是不提这个,“那纪无忧要是看不上朕呢?”
“……您实在不必这样想,即使不论身份,如您这样的男子也是万中无一。”首辅很震惊,“她要是连您都看不上,怕是旁人都入不了眼吧?”
“感情的事那可说不好。”文曜帝摇头,含蓄道,“万一她不光看上了别的男子,还准备把人养在府中呢?”
“……”首辅终于沉思,似乎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的确,普通世家女除了挑一个夫婿没有别的出路,但纪无忧完全可以在府里养一群面首伺候自己。
很难说质量和数量哪个更重要。
“她本人才是最大的变数。”文曜帝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她多留一天,京城永无宁日,还是和谈后早日送回西北,大家都好。”
纪无忧才回来三天,已经给他造成了三年都没法治愈的精神创伤。这种日子再过三十年那简直是前途无望日月无光天昏地暗没法想象。
他每天收拾朝堂上这些事已经累得要死,回去还要面对一个纪无忧,他活不活了?
“……是臣欠考虑了。”首辅低头。
“这种事情还是交给睿王世子吧。”文曜帝看他终于放弃这种可怕的念头,长出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表情,“这个堂弟朕从前见过,为人温良纯善,配纪无忧挺好的,没准可以感化她。”
首辅:“……”
己所不欲硬施于人是吧。
……
睿王正在返京的路上,收到府里传来的消息,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见到了一脸憔悴的睿王妃。
睿王妃一晚上没睡觉,枯坐了一夜,得知他回来,连忙到前面寻他。
“事情我知道了。”睿王皱了皱眉,“这是喜事,我去同青儿讲明其中利害,他也是及冠的年纪了,应该怎么做,他心里有数。”
“等等!”睿王妃伸手拦他,面容憔悴,“王爷,我想了一夜,青儿他本就体弱,哪里经得起千里奔波,更何况那纪无忧做过的事……要不还是拒了吧!”
“你疯了!”睿王吓了一跳,“御赐的婚事都敢拒,你真是……”
“哪怕青儿不当世子也罢!”睿王妃也豁出去了,“万一他在那边有个三长两短,要这名头又有何用?”
“不会的,你不要瞎想,他是代表宗室去的,纪无忧只要不想造反就不会动他。”
“万一呢?”睿王妃终于忍不住,“她早已和朝廷撕破了脸皮,陛下要拿我的儿子做结盟的血酒,可究竟谁能担保她不会撕毁盟约!若她有朝一日举起反旗,青儿除了死还有什么路走!”
“住口!”睿王惊得汗毛倒竖,“这话是能乱讲的吗!”
夫妻二人争执间,门口突然响起一道清澈如水的声音。
“父亲,母亲。”
两人都静了一下。
睿王刚才几乎要发怒,现在却说不出话来。
王妃怔了一怔,喉头哽咽,忍不住用袖子捂住脸。
“儿子听闻父亲归来,本想迎接父亲,不慎听得一二。”世子并没有进门,隔了一道珠帘,声音轻柔动听,“可是陛下要为我和纪将军定下婚事?”
“……是。”面对这个儿子,睿王都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陛下欲修两姓之好。”
“嗯。”世子轻声应下,“母亲不必太过伤怀,陛下既然这样安排,自有周全考量。前朝尚有公主赴苦寒之地,我虽体弱,也是七尺男儿,怎么去不得呢?”
“为君分忧,本是分内之事。”他低声道,“我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