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金玲急切地想和小娘子分享她的收获,但宋姝捂住了她的嘴,还说道,“等吃了再说。”
于是,宋姝又下了灶间为她煮面,而金玲则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双手托脸,看着小娘子为她忙活。灶膛里的柴火发出崩裂声响,火光映在她脸颊上时隐时现,在外头走动挟来的寒气被暖意裹着,瞬间消散。
待面出锅,浇上葱油,金玲忙起身接过,跟在小娘子身后回到屋里,随后她便一人独坐在桌前进食。
宋姝则和阿弟坐在塌上对弈,自小郎君被困在屋里不能堆雪人后,有些闷闷不乐,宋姝便和他下连珠棋,也就是五子棋。
这可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致,这几日不是拉着宋姝就是和金玲搁屋里头对弈,刚开始宋姝还能凭借多活了几十年次次碾压他,但这两日下来,小郎君也找到了窍门,虽还是输的多,但也不是没有赢局,回回赢了都要跳起来欢呼。
而宋姝坐一旁捂着眼,不大想看他那得意的神态。
不过,阿弟也没甚玩伴,宋姝有些心疼,便趁着阿公进府,瞒着他托阿公帮做一套木质跳棋,待做好后,又是一个惊喜。
“小娘子,我吃好了。”
宋姝回头,见金玲从屋外走来,桌上也清理的干干净净,于是招招手,让她坐过来,并起身往炭盆里再添些炭,问道,“事可是办成了?”
“是呢,我先是打听还欠多少,张伯不肯说,我掏了百文与他,称这是我家的一点心意,都是乡亲,不好袖手旁观,张伯这才收下道谢,与我说还欠着六十多两。以往张伯家在我们村,日子算过的顶好的,他儿子也在铁匠铺子做学徒,平日里帮着打下手也有月钱拿,出了这事,铁匠铺子也不要他了,家中积蓄赔光,还剩下这么多未还,想必还债之前欠下的也有百多两。张伯也不曾怨他儿子,只一心想着快点还债呢。”
金玲边说边夹带私货愤愤不平,眼里满是替张伯感到的惋惜,过了会才继续道,“后来,我说了小娘子的安排,张伯本有些犹疑,但我劝他,小娘子可是办好户籍过所才走的,绝不是私逃。只主母郎主别有用心,不好和他们请离才出此下策。若是日后走了,主母也报不了官,到时他们想追责,大不了换个府宅做活便是,可这四十两却能切切实实地当务之急呢。”
宋姝赞同地点点头,金玲机敏,说的这些,换成是她,也要心动几分。
金玲见小娘子点头,更有信心了,接着说道,“张伯听了没说话,我也没继续劝,我太婆教过,说是劝也要给对方留些余地,让他自个儿想,单是一方劝,自己却想不明白,那也无用!果然,不过一刻钟,张伯就与我道,只要小娘子守诺,他愿意为小娘子开这扇门。”
“当然,行装可比我先出府,我若是食言,他自去告发便是。”宋姝立马接话。
“是呢,我也是这样与他说的,还细细叮嘱他不可外传。”
“我都不知,我们金玲竟这般能说会道。”宋姝笑着摸摸她的脸夸道。
金玲又羞红了脸,小幅挣扎,娇声抗议,“小娘子,您莫闹了。”
宋修然坐在塌上看着阿姐调戏人家,还瞧得津津有味。
宋姝听此,悻悻地将手伸回,小姑娘脸颊滑嫩,摸起来很舒服,但也不好一直占人家便宜,只得作罢。
不过,宋姝又道,“金玲,万事有因才有果,张伯儿子固然可恨,但张伯未必没有责任,孩子是他教养大的,若教养的好,怎会犯这般错。既种了因,就该还果,张伯他懂,所以才没有怨。”
金玲听完,仔细一想,也确是如此,随后默默点头附和小娘子。
之后两人又细致地确定了一些安排才各回各屋。最后是定在后日丑时搬,那时府里都睡沉了,而为了避免人多打草惊蛇,宋姝打算她们四人自个搬,然后托金玲明日出府与阿公转达,并希望阿公能帮着约见陆通判,她想在离去之前,当面致谢。
黑雾渐渐在宋府上空笼罩,闲云掩月,点点繁星散落四周闪烁,一夜就这样悄悄过去了。
次日朝食过后,金玲便借着给小郎君买些点心出府,待回来,和宋姝道宋阿公应允了所有安排,并让小娘子切莫操心府外事宜。
宋姝点头示意知晓,便接着和金玲收拾小院。既两人已说开,宋姝就没再躲着,而是和金玲一道收拾,金玲手脚利索,一下午就将宋姝的行装收拾地差不多了。
夜间,两人还在灶间忙活,今日要烧水洗浴,突然,有小厮来寻金玲,道是府外有人找。
宋姝挑眉,大致能猜到应是阿公。
不出所料,金玲回来后便道是阿公传话:陆通判应允了宋姝的请求,定在明日午时中和楼见,阿公还雇了马车来接,让宋姝莫要自个儿提前走。
宋姝听了,心想,阿公不愧是做过多年账房宅老的,行事就是比她这个小年轻老道。
第二日,宋姝带上昨夜拾掇的两坛腌菜、一盒肉干与糕点就出门了,不过没带上金玲,而是留她继续在院里收拾宋姝的物件,再顺便前去文氏院里报备,也不用隐瞒,直说宋姝去拜访陆通判即可,想文氏面上也不会表示责怪。
两坛腌菜是宋姝喊来小厮帮着搬的,为表感谢,离去前还摸了几个铜板打赏,喜的小厮连连道小娘子安。
而车里,宋修然迫切地坐到阿公身旁求夸,“阿公,连珠棋!我能赢阿姐了!”
宋阿公也如他所愿,夸了一路,宋姝在一旁无话可说,也罢,小郎君欢喜就好。
到了中和楼,宋姝刚下马车,就要顺手搬坛子,被阿公忙拦住,让她拿着食盒携小郎君先上去,宋姝无奈地转身,一个小婢笑着迎上前行礼问,“可是宋小娘子?”
宋姝诧异地点头,小婢接着说道,“小娘子安,通判娘子命我在这候着您呢。”
宋姝了然,于是便跟着她上楼。
这座酒楼不小,三层高,而陆通判他们定的隔间正在三楼,楼道间还点着乳香,闻着清新淡雅。
等走到隔间前,小婢轻轻叩门,里头一道男声传出,“进。”
小婢推开门,宋姝一眼便瞧见一女子坐在窗前,一身云缙罗裙,发间插着一支梅花珍珠排簪,而正巧,对方也在望着她,但却像是在透过宋姝,看着另一人。
宋姝先将食盒递给小婢,而后牵着阿弟走进去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通判娘子起身靠近,嘴里还喃喃道,“太像了,太像了。”
宋姝听到这话,反问,“您是说我像阿爹吗?”
忽然,通判娘子眸里直直掉落两行泪,陆通判走过来环住她的肩,低声劝慰。
宋修然有些腼腆,紧紧地拽住阿姐的手,慢慢踱步到她身后。通判娘子也瞧见了这动作,心疼地招手,“好孩子,过来。”
宋姝侧身低头,看见阿弟眼里的畏缩,便回头笑着说,“阿弟太久未见生人,有些怕了,望您见谅。”
“无妨,无妨。”通判娘子声里带着哭意揽过宋姝走到桌前道,宋修然仍牵着阿姐,迈着小碎步紧紧跟着。
“我与你阿娘曾是多年好友。”通判娘子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开门见山。
宋姝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但她没抓住,忍不住皱眉,原身的记忆里只见过陆通判,她确定姐弟俩未曾听说徐氏与通判娘子有过来往。
通判娘子像是没注意到周边人的神情,眼睛望着宋姝身旁的虚无,莞尔一笑,回忆着,“还未出嫁时,我们二月春时去踏青,四月庙会开了就偷偷溜出去买头花,七月苦夏吃她做的冰雪冷元子解热,九月秋黄约着去看蹴鞠赛,到了最爱的冬日,便一同去赏花捡梅。只是,后来..”
听到“梅”,宋姝抓住了闪过的念头,她接过话头道,“您的闺名可是寒英?”
“你如何得知?”陆娘子愕然。
“后来,您和我阿娘是闹了不快吗?”宋姝没有回答,先将话题转回了她说的故事。
“是,后来...都怪我,都是我不对。”
宋姝姐弟俩呆征地看着通判娘子埋进陆通判的怀里啜泣,宋姝侧头,发现阿弟也在看她,两人眼瞪眼,无所适从。
“后来,你阿娘也不知如何与你阿爹相识,在家中哭闹要嫁与他。她是家中独女,从小啊,就被宠着,性子娇,你外家也打算为她招婿,谁知你阿爹出现了。你阿爹来年春就要参加省试,怎会入赘?且两家相隔甚远,你外翁外婆又怎会乐意独女远嫁?我知晓此事后,也不愿她离得太远,便去府里劝她,可你阿娘那时心里眼里全是你阿爹,我们说到最后语气都有些冲,我也是气着了,道她若是要嫁,就当没我这至交。”
“再后来,你也应是能猜到,你阿娘还是嫁与你阿爹了,而我们也再未见面。尽管后来离得近些,但我们都太倔,认死理,谁也不肯迈出那一步。”
“之后我也知晓你阿爹也确是个良人,可是..可是我怎么不早点去找她呢?”说到后来,通判娘子像是把陈年藏在心底的哀伤都纾解开,心里的那根线也松了些,可再接着声音却越来越轻,开始自责。
宋姝没有想到她们的故事是这样的,其实她能懂,自那次不欢而散后,徐氏她们也多少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她们都放不下那份骄傲。
宋姝抬头想开口,但一时不知怎么称呼了,过了会才道,“梅姨母..”
可刚开口却被打断。
“你唤我什么?”通判娘子激动地站起身,抓住宋姝的手,眼紧紧地盯着她。
宋姝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平复,重复道,“梅姨母,你刚不是问我为何知晓您闺名吗?这段时日收拾阿娘屋子时,发现了一梅盒,里面有些信与物件,信里写着寒英,而帕子上绣着落梅,我当时就猜这应是阿娘写给好友的,只是未曾寄出。”
“那..那信上写了什么?”通判娘子恍惚地问道。
“我拆了一封,想着阿娘应是想将信件寄出的,便私自留下了。今日听您说完,我想,里头的物件应是阿娘想寄给您的。若您得空,我离府时,将木盒带给您。”宋姝没回答,接着道。
“今日!今日我就有空的。”通判娘子迫切地说完,还想继续却被陆通判打断了。
“阿英,既然孩子愿意,便不急在这一时。”陆通判缓缓地道,而后看向宋姝,“阿珠,去开封这事,之前我未多问,但今日想听听你的想法。”
宋姝起身后退两步行礼,道,“阿珠先在此谢过通判愿施以援手。自阿娘离世,伯父伯娘便冷待我们。起初,我们只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但事与愿违。伯父重利,伯娘刻薄,与其拘囿于宋府,不如另谋他路。阿娘曾多次提及开封,而阿弟也要求学,故我思量了许久,还是决意带阿弟去开封。”
陆通判认真地听着宋姝叙说,自得知妻子与徐娘子有旧,他便主动与宋二郎来往,两人心照不宣,只还未等两位娘子重归于好,世事无常,再一见已是阴阳两隔。
随后,陆通判温和地看着宋修然道,“我写了一封举荐信,明鹿书院讲学的席夫子是我旧友,你们到了开封后,拿着信去寻他,他会替阿竫安顿的。”
宋姝听罢,忙拉着宋修然再次行礼,陆通判夫妻将她们扶起。此时,事情都说的差不多了,通判娘子便唤人上菜,席间通判娘子一直怜爱地看着宋姝。
结束后,宋姝向通判娘子送上她带来的礼,随即又为难地向通判娘子请求,待她离去,可否收留她在宋府的小婢,通判娘子道,“你这孩子,这等小事和姨母说有甚为难的?让她尽管来陆府便是。”
而通判娘子又听说她今夜要自己搬东西,秀眉微蹙,道,“我使两人过去帮你,放心,不会闹出动静的。”
宋姝想了想,最终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是夜,繁星漫若浮光,而宋府里却有一行人在鬼鬼祟祟来往于后门。
宋姝看着阿公和车队隐匿在黑夜中远去,心里舒畅极了,终于,她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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