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金陵城已好久不曾如此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西街口挤到了城门边,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倒是比昔日灯会还热闹些。
如此盛况,不过是全城百姓为了亲眼瞧着那传闻中秽乱后宫的妖妃被烧为灰烬。
崔芷玉被捆于行刑台上,周围铺满了干柴,从她的脚下堆到了小腿。
她困在方寸之间,任由台下的秽物源源不断的砸在身上。
行刑台下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狐媚子,妖妃,毒妇,罪人……
那些狠辣的咒骂如同利剑刺穿了崔芷玉的咽喉,让她无可辩驳。
直到大限将至,崔芷玉才发现,原来在世人眼中,自己是这般招人愤恨。
也对,如今萧王弃城而逃,新王登基在即。
而她,也已彻底沦为崔氏的弃子,没有人替她说一句公道话,她便只是祸国妖妃。
乱世之中,改朝换代本就是常事,萧氏倒了,自然又有了新的接替者。
新王登基,需得鲜血来祭,震三军,慰百姓,显大道,以示神谕降于新王。
而崔芷玉作为前朝妖妃,便是最好的祭品。
火光潋滟,一跃八尺。
那些嘈杂的叫骂声逐渐被柴木噼里啪啦的灼烧声所遮盖。
比疼痛更先侵袭的是窒息,她缓缓阖住了双眼,晕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她感觉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昏昏沉沉,再没了半分力气。
如此也好,她打小怕痛,挫骨扬灰的痛,她是半分也不想清醒着承受。
“月龄,二姐姐可醒过来了?”熟悉的声音仿佛是从前世而来,让崔芷玉不由恍惚。
她已多年不曾听见有人唤她一声“二姐姐”。
想来是往生了,便也能见到些故人。
她勉力掀开了略感沉重的眼皮,撑起了身子,正对上了崔知芙有些担忧的眼睛。
崔芷玉刚欲开口,便被人轻轻按了下去,一块半湿的凉帕覆在了额间。
“阿弥陀佛,总算是醒了,二姑娘,你快躺下,省些力气。”
说话的人是她从前在崔府的丫鬟,月龄。
朦胧间,崔芷玉似是瞧见了床头系着的铜铃,月龄起身时撞响了它。
它便像招魂幡上挂着的铃铛一般,闹个不停。
她竟然还在崔府。
浑身像在烫水中滚过一般,烧的厉害,便是连身上的筋骨都烧的酥麻,方才手肘用力,已感觉到疼痛。
想来是她生前业障太深,便是挫骨扬灰了,死后也有万般痛楚。
只是月龄和崔知芙仍在身旁,倒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毕竟崔氏早已昭告天下,说她祸国殃民,有违门楣,将她移出崔氏族谱,不料,她死后竟然还是回到了崔府。
若是崔长泽见了她,必要气的面色发青不可。
哦,不对。
她被烧死时,崔长泽还未丧生。
那便是见不到了。
崔芷玉长舒了一口气,堵在心头的热气似是散了许多。
窗外窸窸窣窣的蝉鸣声聒噪个不停,月龄连忙吩咐门外的小厮,拿长竿去粘。
崔知芙坐在床边,看着崔芷玉的脸色从不正常的绯红逐渐恢复如常,有些惊讶地摸了摸崔芷玉手腕上的七宝琉璃佛珠。
小声问月龄道:“二姐姐这佛珠带了几日,竟有这般神效?”
“今个该是第二日”,月龄长叹一口气,向里掖了掖方才被崔芷玉掀开的被角,心有余悸道,“终于是缓过来了。”
“那和尚倒是个神人,不知是哪个寺庙的佛陀,前日爹爹也不多问几句,就叫人打了出去。”崔知芙有些惋惜道,“我倒是也想向他讨一个。”
月龄含笑道:“三姑娘是有福之人,不求神佛,必然也会无灾无虞。”
崔家二小姐突发重疾,病入膏肓,已数日未醒,便是连皇城边最好的神医薛川都摇了头。
全城都当她是不中用了,便是常年给崔府供布的布坊,也偷偷备下了白布,以备不时之需。
也就是昨日,一衣衫褴褛的和尚上门化缘,不过寥寥几句,就被崔家老爷叫人打了出去。
月龄听着前门小厮议论才知那被赶出去的和尚说是有一宝物,能渡二姑娘的劫。
待她追出去时,那和尚似是专门在等她一般,端端正正坐在墙根的泥地里。
“师父,听说您有一宝贝,能救我家小姐的命?”月龄试探开口。
和尚掀了眼皮,从怀中掏出一精巧的锦盒,打开后正放着那七宝琉璃佛珠。
他说:“你来的倒挺快,拿去吧。”
月龄接过了锦盒,扫了眼和尚身上已瞧不出颜色的袈裟,犹豫道:“此物何价?”
“价已结清,休要再问,拿去给你家小姐治病吧。”
月龄不知崔家老爷为何将那和尚赶出了府,也不敢随意向人提起那宝物。
只是偷偷揣了这来历不明的七宝琉璃佛珠,小心给她家小姐带上。
不过两日,她家二姑娘便睁开了眼。
如今,除去那和尚,崔家知晓此事者也不过三人。
待到崔家二姑娘身体完全痊愈,已是半月之后。
崔芷玉望着手上的佛珠出了神。
她的手腕肤白细嫩,那七宝琉璃佛珠缀在腕间,显得手腕愈发纤细艳丽,佛珠散发出的阵阵檀香味让人不由心神安定。
可崔芷玉却是有些惴惴不安。
说起来,她此时本该在阴曹地府尝遍千万种酷刑。
不曾想,那些前尘往事竟像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她又回到了在崔宅时躲懒偷闲的日子。
肉体凡胎的,经历了那般熊熊大火,哪还有真能活下来的。
她也是看了好些话本子的,总是想着,是不是她算不作人了。
那这佛珠戴在手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二姑娘,来用些雪霞羹,大病初愈的,可千万别再劳心费神了。”月龄端着一白里透粉的玉碗递于崔芷玉,虽是脸上带笑,却也隐隐透着担忧。
崔芷玉接过了玉碗,轻搅羹勺,半晌方才抬了眸子,去瞅月龄。
月龄不过十七岁出头,还是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最是灵动又美好的年纪。
但在上一世,她对月龄的印象,便也只停留在了这一年岁。
崔芷玉犹豫片刻,挤出些笑,问道:“月龄,你可想过出府?”
月龄脸上的笑意随着这个问题逐渐褪去,她煞白了脸,急声道:“二姑娘这是何意?月龄十岁时便进了崔府,离了姑娘,月龄再无别处可去。”
“你别急,我只是随口问问。”崔芷玉放下了玉碗,轻轻握住月龄微凉的手,安慰道,“你已到了该许婚配的年纪,若是有中意的,莫要为我耽误了。”
月龄眉头微蹙,一抹嫣红便顺着眼睛漫了上来,她喃喃道:“二姑娘,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说这些怪话来吓人。”
“大病初愈,难免想的多些。”
崔芷玉安抚了月龄几句,便让她替自己接着去绣那条落雪梅花的帕子。
便是在这一年秋末,她让月龄替自己去拿药,没成想却一夜未归。
再见时,便是一具衣衫不整,面容难辨的死尸。
父亲不愿见她,只有崔长泽在门边瞧着她,神色难辨,未发一言。
那时,她悲痛欲绝,跌跌撞撞地爬到了门边,扯住了崔长泽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他一定要彻查此事。
他说:“好”。
说的口不对心,但崔芷玉依然信了。
直到五年之后,被下狱死牢,她才知晓整个崔氏,最恨她的就是崔长泽,他又怎会真心帮自己。
她虽是崔府的二小姐,却并非崔长泽亲母所生,始终是隔着仇的,哪有亲厚可言。
而她也不过是崔氏拿来扳倒萧王的傀儡罢了。
整个府宅中,真正在意她的人,一只手便能数清,而这些人,在她成为祸国妖妃时,死的,伤的,失望的,全都没了。
待她被架到那行刑台之时,咒骂者有之,震惊者有之,鄙夷者有之。
所以人都当她罪有应得,无人再在意她的死活。
拿家族大义诓骗她入朝为妃的崔氏,弃了她;许她一世荣耀的萧王,也弃了她。
日光正盛,被门帘遮了大半,余下的光泼洒进屋来。
月龄坐在窗边软塌上,那光便倾盖在她的身上,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纵是崔氏再忽视她,明面上,她也还是崔府的二小姐。
上一世的恨,梗在喉间,萦绕于心,自她苏醒后,每夜需得温习几遍,才能入睡。
她已看清了崔氏,看清了她的父兄,这一遭,骨肉至亲,一个都信不得。
“二姑娘——”一小厮隔了帘,低声唤道,“沈家公子递了拜帖,要见二姑娘。”
二姑娘还未回话,月龄便先掀开了一缝,钻了出去,呵斥道:“没有规矩!他不去找老爷和大公子,找我家姑娘做甚!”
小厮见月龄出来,连忙腆着脸问好,“老爷和大公子出去办事了,大公子出去时说,要是沈公子到了,二姑娘见也是一样的。”
月龄狐疑道:“大公子真这么说?这怎么合规矩。”
“哎哟,姑奶奶,我怎么敢骗你啊,这话自然是大公子说的。”
小厮愁的不行,这沈砚在门口候着,让进不让进,门口还等着回话。
崔芷玉在屋内听了半晌,缓步门前,嘴角挂了抹似有似无的冷笑。
“把他打出去!”
声音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悲。
月龄和小厮皆是一愣,毕竟他们二姑娘最是好说话,以前从未这般拒绝过大公子的嘱咐。
“啊?”小厮惊地被口水呛了嗓子,脸也憋的通红,待他恢复过来,崔芷玉又撇下一句。
“他要见大公子,我自是管不着,但他日后若是要见我,报官也好,打死也罢,不用再来院里禀报。”
小厮领了话,像见了鬼,拔腿便跑了。
月龄有些担心地望向崔芷玉,“二姑娘,毕竟是大公子的客人,打出去会不会徒生事端?”
前世,她便是如此瞻前顾后,去见了沈砚,没成想却将自己推进了火坑。
大公子让见的。
崔芷玉不由冷笑,大公子让见的,那更不能见。
“月龄,你去唤阿福来。”
只是打出去,怎么能够。
上一世,她众叛亲离,跌入绝境,少不了沈砚的推波助澜。
纵是在梦魇中,她也时常想起沈砚那双怨毒的眼睛,隔着火光,满面嘲讽的望着她。
“阿福,你去城南找一唤作“阿柯”的打手,让他挑些人,把沈砚兜头打一顿,轻重无所谓,别死了就成……”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人物都不简单哟,不知道宝子们有没有注意到我文案里的,还有一个人也重生了~